(一)討沰
玉珠的家在海邊,石頭外牆因為海風侵蝕,佈滿暗褐色黴斑,愈來愈像海裡的岩石,有時還有海蟑螂慌亂地掠過。
當新月初起,或月圓前後的大潮,海水退的很遠,天地寬闊,海浪像巨大的布幕,從澳口一吋一吋的向遠方收捲,砂礫、淺灘、水塘、卵石、礁岩,嶙峋起伏,毫不遮掩的攤開袒露。這時,總是可以見到三、五人影,在沙灘埋頭蠕動,在礁岩爬上爬下;或挖掘、或鉤取,把各式各樣的海貨裝進竹簍,帶回家蒸煮炒炸,為千遍一律的番薯簽歲月增添風味。
他們在「討沰」。
沰(馬祖話讀「ㄉㄚ˙」)有落下之意,所以海口人把漲潮說成「水漲」,退潮說成「水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討沰」雖談不上什麼民生活計,卻是輔佐生活的重要作息。像一切古老技藝一樣,從工具到技巧,從語彙到禁忌,逐漸發展出一套完整的工法與論述。
(二)打鐵舖
玉珠還沒上小學,就跟哥哥到「江頭墘」討沰。當哥哥往更遠的礁岩尋找各類海貨,她年紀太小,只能在離家最近的「半蹋墘」,掀翻石塊,抓蟛蜞(小螃蟹),看水窪裡石頭邊,來不及返回大海的魚苗,游進遊出。
被蟛蜞的螯鉗夾過幾次後,玉珠學會以食指按住蟛蜞背殼,再用拇指與中指夾住兩端,把蟛蜞一隻一隻丟到裝鳳梨的空鐵罐裡,蟛蜞趴著,像疊羅漢一樣層層堆高,不消多久,鐵罐就滿了。媽媽看到金番鴨一口一隻,啄食滿地竄爬的蟛蜞,便摸摸玉珠的頭。玉珠心裡甜滋滋的,明天還要跟哥哥去討沰。
那時,村裡各戶都務農,卻有一間打鐵舖,伙玉伯和天財叔每天在裡面敲敲打打,島上的鋤頭、鐵耙,造船用長釘,螺鈎、蠣啄、蛤扒,幾乎都是他們打造琢磨的。
玉珠有時給種菜的爸爸送點心,經過鐵鋪,都要在門口站一會兒,看大風爐煽起火紅的煤堆,伙玉伯一手執小鐵鎚,另一手從熾紅的炭火中夾出一截又紅又亮,閃著白光的鐵條,天財叔掄起大榔頭,兩人一搭一檔,輪番在鐵砧敲擊琢磨,濺出的火星像銀花一樣,照亮他們滿是汗珠的黑臉。
伙玉伯看到玉珠就喊:「囡仔哥,快走開,會灴著!」
(三)蠣啄
玉珠上小學了。她看到小朋友星期例假,都在「江頭墘」討沰,他們走到海潮的底線,在那裏找螺貝,有時還會抓到黏呼呼的「石居(章魚)」。
玉珠便跟媽媽說,她不要抓蟛蜞餵鴨了!她想要跟媽媽一樣「挖蛤」、「啄蠣」。
媽媽賣了一擔大白菜,湊足錢,央請伙玉伯打磨一只蠣啄、一把蛤扒、一隻螺鈎,型號都比大人用的小一些。玉珠最喜歡那只小巧精緻的蠣啄。爸爸砍一截海檀木枝幹,削成把手,穿過圓圓的啄頂,搭配有點彎曲的長喙,舞動起來,有如飛翔覓食的海鷗。
自從有了討沰工具,玉珠便接替媽媽的位置,在週末假日、寒暑假,到海邊討沰、挖蛤、啄蠣。她有時斜揹竹簍,插一隻螺鉤,到「中礁」附近採擷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海螺;有時挽著竹籃,內盛鋁盆、蠣啄、蛤扒,就近在「半塌墘」附近挖蛤、啄蠣。
濱海的玄帝廟後面,聳立一塊巨大巉巖好像在幫玄帝擋風抗浪,那裏有一道裂罅形成的洞穴,除非颱風颳起滔天巨浪,平日清涼幽靜,少有人去。玉珠喜歡由高往下鑽入,狹長的岩壁充滿海浪留下的氣味,一隻小螃蟹瞪著天線一樣的眼珠四處張望,海浪的回聲一陣一陣,非常清晰。
從這裡開始,世界分成陸地與海洋,一邊是學校、菜園、挑水、煮飯;另一邊是海螺、牡蠣、沙灘與海風。
玉珠每天都在世界的兩邊進進出出。
(四)海螺三寶
夏天的傍晚很長,玉珠揹著竹簍、螺鈎,穿一雙塑膠拖鞋,小心踩在濕滑的鵝卵石上。橙紅色的夕陽在海面閃現金光,像一道濃淡不均的光束,從芙蓉澳映照「江頭墘」。她走到哪裡,夕照的光束就跟到哪裡。海浪退去後的「江頭墘」既神奇又慷慨,總是能滿足人們的想望。
跟著媽媽「討沰」多年,玉珠非常熟悉螺貝的習性與分佈。她有一張隱藏在心裡的地圖,配合天氣與潮差,自動編碼,形成一條豐收的路徑。
她會先到「鬼澳」海域,把頭伸進石縫,探查九孔的動靜。九孔外觀很像人耳,外號就叫「耳瓣」,黏附在岩縫內壁,外殼色澤跟岩壁幾乎一模一樣。「耳瓣」非常敏感,要探頭扭身以螺鉤撬取,而且要迅猛快捷,狠狠一刺,耳瓣應聲脫落;一旦驚動,「耳瓣」有了防備之心,便愈黏愈緊,那麼狹小幽暗的空間,要再鉤取,就很困難了。
耳瓣好吃,是兵家必爭,可遇不可求。玉珠就往「舢舨頭」一帶,尋找綽號「觀音髻」的大型鐘螺。「觀音髻」螺如其名,形如女子髮髻,冠上觀音之名可見地位之尊崇。「觀音髻」肉質滑嫩鮮美,最大的可長到嬰兒拳頭大小,只要幾顆螺肉就盛滿一個小碗。玉珠記得,爸爸最喜歡此味,沾醬油或蝦油,一口螺肉,一口老酒。
等到開始漲潮,海浪捲起的浪花變大也變快,玉珠就會拐到「中礁」附近,此時躲在巖罅深處的螺中珍品-「草螺(即蠑螺)」,緩緩爬出覓食。有時在嶙峋的岩層移動,有時在淺水中潛行。玉珠眼明手快,直接伸手撈取,沉沉的一顆粗如碗口。
一切螺貝都很敏感,草螺一旦察覺環境有異,就會快速閉合口蓋,像石頭一樣噗通沉入水中,隨著浪潮不知滾向何方。(未完待續)
專題報導/玉珠的蠣啄 文/劉宏文
- 2018-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