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有一回,依巴擔任值日生,下課賣力地把黑板擦得乾乾淨淨,他左手拿板擦兒,右手持木棍,要到教室外把粉筆灰拍乾淨。教室的門關著,門上一格窗戶鑲的玻璃雪亮透明,狀似鏤空,依巴使勁把木棍從窗格伸出,嘩啦一聲玻璃碎了一地。
依巴頓時愣住,教室裡所有人都望向他。
他那時唸五年級,老師很年輕,冷峻不多話,厚厚的眼鏡看不出表情。依巴到街上,向一位修皮鞋也會換玻璃的師傅,打聽價錢,剛好是半個月營養午餐費用。依巴不敢告訴增財叔與秀娥嬸,他決定不吃午餐,省下錢買玻璃。這事最終還是讓增財叔與秀娥嬸知道,增財叔一如往常沒說什麼,秀娥嬸狠狠打了他一頓。
他已不記得那塊玻璃到底賠了沒有,但清楚記得木棍戳破玻璃清脆的聲音,那個聲音從白天延續到晚上,貫穿他整個坐在教室裡的求學時光,以致多年以後,還偶而在夢中出現。
▲初中時代
國小畢業那年夏天,多數同學隨家人遷居台灣,補給船帶走大人的過去也帶走孩童的未來。不久照片寄回來,他們都穿上流行的大喇叭褲,笑得非常燦爛開心;跟依巴最好的依華,去了更遙遠的金門,厚重的鋼盔底下是一張嚴肅卻稚氣未脫的臉容。
依巴沒去台灣,也沒去金門;在升學與工友之間,依巴拗過增財叔與秀娥嬸的盤算,繼續讀初中。那個暑假,他揹起冰箱,手持搖鈴,烈陽下走遍島上所有高高低低的土路,賣冰棒賺學費,再次把依巴還原成烏塗塗的伙伕巴。
新生註冊那天,依巴穿上嶄新的太子龍卡基制服,帶上臉盆、毛巾、牙刷、牙膏和一塊美琪香皂,像新兵一樣到竹篙坪(現介壽國中)報到。那是他第一次擁有個人盥洗用具,在此之前,他們全家共用一條毛巾,沒有牙刷,也沒有香皂。
依巴記得開學典禮,全校師生排排坐在綠色膠墊的折合椅上,他想起初入小學那年,那把老師專用、全校唯一、曾讓自己欣羨不已的折合椅。典禮枯燥冗長,校長與老師口音濃重,依巴聽不懂幾句,只覺得制服的堅硬衣領摩擦脖子很不舒服。他張望禮堂四周,黑壓壓一片都在扭捏蠕動,只有靠左邊的區塊特別安靜。全校女生剪著齊耳短髮,眼神專注,專心聆聽。她們白皙、靜默,細節豐富而美麗。
每到星期六中午,南竿住校生等不及吃中飯紛紛返家,餐廳僅剩下寂寞的離島學生。那一個多小時的返家行程,是依巴最愉快的時刻。山路經過村莊、田野、海岸和一片美麗的沙灘。依巴走走停停,看遠方模糊的島嶼,看停泊的漁船,他經常會想到隔壁班上的一位女生。
有一次併班上體育課,人群中依巴一眼看到那位白皙的女生。他遠遠看她如何跟旁人講話,看她輕巧的跑動,看她的酒窩與兩顆凸顯的可愛門牙。似乎有個瞬間,女生不經意地瞄到依巴,那個眼神比她看別人多停留一秒,依巴覺得充滿力量與勇氣,世界是如此明亮與美好。
週日下午,依巴要返回學校,秀娥嬸準備好換洗衣物,依巴穿上剛剛曬乾的回力牌球鞋,心情與回家恰恰相反,他覺得鬱結與慌亂。因為增財叔捕魚不順,賣掉漁船與漁具,專心務農。那位買了全部漁具的漁夫並未付錢,他就住在依巴上學途經的村莊,增財叔每次都要依巴尋到漁夫家討錢。
依巴去了幾次,不知是否故意避開,漁夫家的門始終關著。那時期島嶼漁獲欠收,許多漁家一年網不到百斤蝦皮,他們還不出貸款,有人自盡,有人走避台灣。依巴不知如何啟口面對那位欠債的漁夫,他索性繞過村莊,再跟增財叔說:「漁夫不在家。」
事隔多年,依巴才知道,那位從未見面的漁夫,就是當年那位白皙、有一對可愛門牙女生的父親。
▲高中時代
1969年,依巴初中畢業。那幾年連續發生塘岐、山隴、津沙、鐵板與梅石電影院宣傳砲彈傷亡事件,恐懼與憂傷籠罩島嶼的天空。學校組織師生大遊行,人龍從山隴、福澳、清水、走到梅石,抗議戰爭的殘忍,怒喊島民的無辜。
那一年,許多學生脫下卡基服,換穿軍裝,響應報國從軍的號召,更多人離開島嶼,離開貧窮與砲彈的威脅。每天都有人到廟宇問卜,到村公所遷戶口,到馬港搭補給船。依巴的許多同學都跨海到台灣就讀水產、師專、商職、與工業學校,或者進入工廠,成為推動台灣經濟奇蹟的小小螺絲釘。
增財叔與秀娥嬸大字不識,他們保守膽小,對島嶼以外的世界恐懼多於期待。他們無可選擇,繼續留在島上,澆灌三不五時苦旱的田園;繼續在凌晨三點,肩挑一百多斤的菜擔,在暗黑崎嶇的山路,走走歇歇,趕往鐵板或山隴的早市。
又隔一年,島上許多土路逐漸鋪上水泥,軍用卡車改裝的公車停駛,民營公車開始橫越島嶼兩端。已是高中生的依巴,偶而也會搭乘有車掌服務的公車,到梅石看電影,到鐵板坐冰果店,夜晚宿在同學家,徹夜閒聊,為蠢蠢欲動的青春尋覓一絲出口。
那時,他們都很嚮往台灣的馬路與高樓,他們心志專一,相信自身的渴望與力量,他們已經告別島嶼的走路時光。(島嶼的走路時光第3篇完)
《特別報導》依巴的走路時光 /文:劉宏文
- 2019-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