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報導/等待北風,撥霧金馬--薛承泰教授島嶼、時代之書推薦序 ◎楊樹清

  • 2019-04-14
 「媽祖一六六一年三月二十三日起北風霧散助鄭成功興兵收復臺灣!今日也請示媽祖助我北風返臺。不勝感激!謹此,以在金門拍一部電影致謝!」二○一○年五月六日,農曆三月二十三日,媽祖一○五○年誕辰,以《悲情城市》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國際導演、金馬獎執委會主席侯孝賢,率團抵金門進行電影金馬獎頒獎典禮回歸金馬的考察,並評估在斯島推出「金馬奇幻影展」、「雙門影展」的可行性;為期二天的行程結束,臨去之時,浯島起霧了,遲遲登不了機,被困在尚義機場、等待霧散的侯導,只能枯坐觀景餐廳喝咖啡,此刻,我取出紙筆,要他不妨寫下祈求媽祖「撥霧」之心。瞬間湧動的筆墨,讓我們又回到時光隧道,掉進了明鄭的那段歷史迷霧。
 「一六六一年,金門料羅灣。三十八歲的鄭成功,率文武官員將士,在金門料羅灣祭江、誓師,命兩萬五千名戰士,候風待命」,「農曆三月二十三日,媽祖誕辰的吉日,扯滿風帆的四百艘艦船,經澎湖,到臺灣,趕走荷蘭人,一統臺灣。離他父親鄭芝龍流亡臺灣,正式開啟漢人在臺歷史,整整四十年」,一九九六年六月,蘇育琪寫在《天下雜誌》一篇〈把北風留給金門〉的文字,又在結尾處記下解嚴、等待小三通的金門,「午夜過後,金城仍燈光處處。開車到慈湖,對岸點點燈光,是廈門的街景。過去一千多年,地理位置決定了金門的歷史地位,跨入二十一世紀,金門的定位又是甚麼?臺灣、大陸,世界的變動拉扯,又將如何影響金門的未來?」,「北風呼呼地吹著,吹得人都站不穩,明天的飛機,肯定能飛。」
 把北風,留給金門。現此時,北風不來,南風滯留了霧,回不了臺灣,換作侯導望天興嘆。傍晚,雲幕高、能見度稍稍打開,侯導終於進入候機室,準備登上立榮最後的航班;但不到十分鐘,霧又湧現了,臺灣飛來的班機只能在空中盤旋,遲遲降落不了。機場被迫關閉。
 取回行李,折返機場大廳的侯孝賢,入夜後,決定走一趟鄭成功當年祭江處的料羅灣順濟宮祭拜,祈求媽祖賜北風,讓他翌日大早順利飛回臺灣,如時出席、主持一場重要的國際電影會議。「明天的飛機,肯定能飛!」金門交通旅遊局的宋夢琪,陪同侯孝賢燒香拜媽祖,才步出順濟宮,北風吹動,令旗搖曳,媽祖顯靈「撥霧」了!她仰天發出不可置信地驚嘆,我也立即趨前補上一句,「侯導,別忘了你酬謝媽祖的金門電影!」
 媽祖誕辰日發生在金門的一場「迷霧」,或將意外生出一部《一六六一》的史詩電影。
 那一年,侯導等待霧散的金馬的天空,有送北風的媽祖林默娘,也有送福祉的福建省主席薛承泰。就在侯導到訪金門之前,導演董振良與我前往行政院拜會政務委員兼福建省主席薛承泰,尋求支持、推動「金馬獎回歸金馬」,也才有了後來這趟「迷霧之旅」。
 襁褓時即出鄉關,鄉景記憶已然模糊的薛承泰,一九九二年,金馬解嚴之年自美學成返臺,任教臺大,並進入「金門學人聯誼會」,開始重新填補、綴連鄉情風景;猶記得我與他首次交會,是一九九四年四月,金門縣政府在臺北舉辦「金門大學發展願景說明會」,他登台引述終結冷戰,甫於同年三月來臺訪問、演說前蘇聯總統戈巴契夫一句「教育是最好的國防」,極力鼓吹金門一定要辦大學並成立金門學術研究中心,「這要比國防軍事所能帶給金門人的安全感、安定感強而有力多了,金門的未來也才有希望!」初相識,薛教授當年的有力之聲,仍貯存在我記憶之匣,並一路看著他在學術圈、在家鄉土地,逐漸被放大、發生影響的身影。
 「霧島」浯島多霧。亦有著因緣於世局、改變臺海命運的政治迷霧。一六六一年,是明鄭出走的船隊;一九五八年,是八二三烽火起。砲火中,兩歲半的薛承泰,與在金門出生的哥哥、八個月大的弟弟,被爸爸、媽媽、阿祖,一人抱一個,十月,自料羅灣欲乘登陸艇逃難到臺灣,其中被阿祖用著棉被裹住的娃兒,待發覺抱的竟然只是一床空棉被時,幸好船還沒開走,趕緊掉頭一路找尋,終尋獲滑落在家、酣睡中的小承泰。
 薛家初到陌生地臺灣,依恃政府發放的每人三千元安家費度日,先是在臺北龍江街落腳,但領到的那筆錢有一大部份被人騙走,家計出了狀況,全家搬至中和積穗的金門新村,靠父親經營一間小雜貨店撐住這個家。積穗國小、省立板中初中部、成功高中,薛承泰的求學過程,也得緊緊守著家裡的雜貨店,一邊送貨、一邊K書,還身兼父親接下的郵政代辦所「所長」處理郵件工作。忙得必須一心二用、三用的他,書只能看一遍,要像影印機一般把課本內容快速印在腦海。
 困頓之家,沒時間唸書的孩子,卑微等著「圓一個泡芙夢」的薛承泰還是有辦法考上臺大社會系,並拿到中山獎學金,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攻讀社會學碩士、博士,取得學位後,再回到母校臺大任教,不到五年時間即升等為教授。
 人口學與社會學研究專長,教學外,薛承泰亦曾身兼中華民國人口學會秘書長、臺灣大學人口與性別研究中心主任、兒少與家庭研究中心主任;回國之初,領著專家的名銜,他就已在報端投書或出現在電視談話節目,坦率地發表對人口政策、社會福利、教改現象等議題的觀察與建言,繼而觸動他要走出校園,站出來進行知識分子的社會參與、改造。
 或因來自社會底層的成長經驗,薛承泰具學者觀點,但了解民間疾苦,他的聲音、身影,被當時的臺北市長馬英九聽見、看到了,自臺大借將,二○○四年八月起,以兩年多時間,任職臺北市政府社會局長;之後,馬英九競選總統時的《社福白皮書》,薛承泰是重要主筆之一,也是彙整者。馬政府組成後,二○○九年二月,薛承泰再獲邀出任行政院政務委員,同年九月至二○一三年二月,以三年多時間,兼任福建省政府主席。
 扮演雙重角色的薛承泰,飛越臺灣海峽,穿梭閩、臺之間,以政務委員推動社政、勞政;以省主席為中央與金馬地方架起反映民意、溝通折衝的橋梁角色。在福建省政府「虛級化」架構下,自喻省主席「假戲真做」的他,仍在體制內發揮臨門一腳,催化了「金門大橋」興建、「金門大學」升格以及打造「金門醫療大樓」規劃、打通「金廈引水」方案;另亦重視藝文建設,建國百年,他發起全民票選十大景點及強化公共藝術空間,也珍視史料採擷、保存、流傳,任內出版《福建金馬一百年》的史實紀錄專書、影音專輯,並舉辦「福建省金馬歷史回顧與展望學術研討會」,重現一段瀕臨消失的歷史。
 自一九四九年以來,中華民國內閣官員,薛承泰是唯一一個來自於金馬的子弟。他經歷了臺灣政局風雲幻變,也看到了金馬在政治迷霧中航行;回到校園後,他心生將潛藏在記憶中的片段拼湊還原的書寫計畫;首先完成的是《臺灣人口大震盪》,討論了臺灣歷年人口發展趨勢與相關政策;接續回首來時路,寫就《霧中金馬•迷航臺灣》,書中的故事從一九五八年的「八二三砲戰」拉開序幕,以個人的生命史,家族史,巧妙地連結了島嶼史、國族史,也帶出過去六十年的臺灣社會變遷,其中有家庭的變動,有個人成長的經歷,有任官職期間的施政、學習以及與各界的互動,也有金馬社群與桑梓人物在海內外的奮鬥、發跡顯影,知性、感性兼具的字裡行間,亦間雜學、官兩棲的觀察、紀錄與反思;處世、下筆,他始終堅持的「學習可以改變人的命運」,「謙卑可以延續人的韌性」。
 《霧中金馬•迷航臺灣》,全書分出三大篇:〈柑仔店囝仔當了省主席〉,〈金馬在中華民國〉,〈金門人東向與南向〉,從砲火餘生、他鄉變家鄉的人生轉捩點開章,再推進金馬與福建省、假戲真做的省主席、消逝中的福建省的政治場域,最後回到生命之初的島嶼,並延伸、觸及與自己命運相同,一支在臺灣、南洋的金門斷代族群。篇與篇之間,一支史筆,有節奏的串連、互通,有對政治現實的澎湃批判,也有對原鄉情懷的靜美觀照;但讀之令人興感,驟然而生關切金馬之念,在於敘述者的態度與格局、手勢與聲腔,他殷切道出了金馬因地緣關係和大陸曾是「生活共同體」,一九四九年之後和臺灣的中華民國建立起「生命共同體」,他再急切提醒,「如今後者在消逝中,前者卻如吸盤,金馬人該怎麼辦?」
 兩岸關係詭譎多變,夾處其間的金馬,「猶似濃霧罩頂,而臺灣這艘航空母艦也似乎迷航了」,特別是福建省從二○一九年起被臺灣的中央政府變不見之際,薛承泰筆下在霧中迷航臺灣的金馬,正在等待北風。(摘自2019/04/09金門日報浯江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