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甬道 字裡行間1行敘述父母南竿探視--顏兆岐/寄自倫敦(世網副刊)

  • 2013-10-20
 October 19, 2013【世界新聞網副刊徵文】負笈劍橋一年了,從落葉繽紛的秋日,到細雪浪漫的冬季,從柔絮滿天的初春,到艷陽熾熱的夏末,時光如同讀過的字句般,流轉於瞬息之間,卻總在午夜夢迴時襲上心頭,喚醒那些不斷漾動的遙遠印象。
 在劍橋,不同樣貌的時間縱橫交錯著。書院深處,學者肩披的黑袍、金箔妝點的廳堂、禮拜堂的壁飾與花窗玻璃、書閣的木櫃與古籍、晚宴的拉丁祝禱,數百年來不曾改易,如劍河倒影,水流與時俱進,映現的石壁殘影卻風姿依舊。
 書院外,百變的衣著、語言與禮儀流動不止,遊客與攤販的喧譁聲和閃光燈交織成花花世界。這種時間,如同劍河波紋,船過水無痕。
 有另一種時間,與劍橋學者的心靈交相嵌鎖著,學者深邃的哲思在時間軸上游移,不斷迴還往復,既不像書院樓宇般定靜,也不如市井街衢般無常。學者於窮究古今之際,超脫時空侷限,但其內心卻還有一種屬於自然世界的時間觀,隨季節遞嬗而流轉——因為書院內,除去石砌樓閣,還有茵茵綠草、典雅玫瑰、炎夏綠葉、深秋落英、淒迷冬雪,這些種種,在變與不變之間達致最微妙的平衡;如同劍河本身,雖然蘊含幻變不已的水紋與流動不息的水體,卻始終都是守護學子夢想的劍河。
 還有一種時間,既是記憶的甬道,也是情感的通路,只有將目光投往內心,方能勾勒出其面貌。這種時間,總與某個獨特的地景結合;現實世界物像的質地,熔鑄了層層疊疊的回憶,當我們撥開視覺印象最外層的璀璨光彩,閃現的是一幕又一幕的往事,在朦朧光影中翻捲開來。空間的穩固感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時間的飄移與幻化。
 劍橋城市南緣,連接格蘭徹斯特小鎮(Grantchester)的那段步道,就印證了這種時空交融的美感。碧綠的草原在步道兩側散開,高的一邊接著天幕,低的一邊降入樹叢庇蔭的格蘭特河(Granta),天氣好時,牛群在此吃草,人們在此野餐、追逐、戲水、放歌,彷彿是牧歌裡的情境。
 踏上這條田園步道前,早聞格蘭徹斯特有浪漫詩人拜倫(Lord Byron)的蹤跡,在二十世紀初更是英格蘭文人雅士雲集之地,涵括羅素(Bertrand Russell)、吳爾芙(Virginia Woolf)、凱因斯(Maynard Keynes)諸多名人,還有曾經棲止於此的劍橋詩人魯伯特.布魯克(Rupert Brooke)。
 在1912年於柏林完成的懷舊詩〈牧師古宅,格蘭徹斯特〉(The Old Vicarage, Grantchester)中,布魯克寫道,或許有人能在格蘭徹斯特體悟「大自然」(Nature)或「大地」(Earth)之類的宏觀概念;也有自認博學的人,在小鎮的田園風景中瞥見希臘羅馬神話裡的精靈,如躲在綠蔭中窺視周遭的半羊人(Faun),披垂著蒹葭般秀髮的水泉仙女(Naiad),和吹奏蘆笛的羊腳牧神(Goat-foot)。
 然而,對布魯克而言,不論是抽象哲思,抑或是古典精靈,都與他無關。因為他只知道,在格蘭徹斯特,他能鎮日沉醉於花香之中,仰望劍橋的天空,並想像數個世紀的光陰在此交疊。因而布魯克能再一次望見英格蘭詩人拜倫、喬叟(Chaucer)、丁尼森(Tennyson)的身影,並在夜半時分,於夢影之中瞥見已然逝去的歷代牧師們,踏著輕柔的舞步現身。
 布魯克筆下的格蘭徹斯特,是原汁原味的英格蘭景色,她之所以迷人,並不因為她能激發深奧的哲思,也不因為她呼應遙遠的異國神話,而是因為她涵容了屬於劍橋與格蘭徹斯特的獨特文化記憶。
 與哲學相比,這種記憶源自感官世界,並飽含個人情感;與神話相異,這是在地的記憶,是扎根於英格蘭土壤之中的想像。在追憶那些曾與此地結緣的詩人、牧師時,布魯克感到數百年的光景在現實風景中溶散開來。隨著百代牧師的幽魂舞蹈(Spectral Dance),具象的空間與幻動的時間,瞬間也分不清了……
 對我而言,格蘭徹斯特原野也包裹著記憶,包裹著層層疊疊的光陰。
 初次拜訪這條通往格蘭徹斯特的步道,是在2013年年初。深冬的劍橋,往往夜裡飄著冰雪,隔日卻青空展顏;樹梢屋瓦還積著雪,天空卻已變得透亮,飛鳥掠過時,彷彿能在湛藍之中劃出一道水痕。那日,我步入鋪霜的小徑,一路凝望冰雪覆蓋的原野,然而,眼前浮現的,是記憶中許多不同的道路。
 那是澎湖湖西鄉龍門村通往北海的小徑,一個小兒緊隨著母親,手中捏著幾朵天人菊,踏著種滿花生的沙地,幻想在海邊找到七彩貝殻。
 那是台北溫州街,一個剛讀大學的男孩騎著鐵馬,懷抱飛翔的夢想,讓微風在耳際編織成祝福的樂音。
 那是馬祖南竿鄉連接津沙村與仁愛村的步道,一個卸下戎裝的軍人,和遠來探望的父母一起緩緩走著,在白玉般的薄霧中輕輕地笑著,回憶過往也勾勒未來。
 那是蘇格蘭古鎮聖安德魯斯(St. Andrews)聯繫衛橋(Guardbridge)的小路,一個碩士學生,迫不及待牽著母親遊覽他的美麗天地,兩人一起走完一大片金黃豐饒的麥田,就像回到童年海濱的原野。
 那之後,劍橋城郊的小徑,成了現實與回憶、空間與時間交疊的奇妙世界。我想,許多年後,我也會如布魯克一般,懷念那月影間搖曳的枝枒,那令人心驚、甜美且略帶腐葉味的河流,還有林間低泣的微風。因為這是屬於我的劍橋,屬於我的時間,是記憶的甬道,也是情感的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