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百描圖––記于母親八十歲生日前夕/劉枝蓮

  • 2006-11-14
 (續昨)幾年過後,為逃避一段感情,辭退工作,重入海市蜃樓中嘻戲流闖,這時姊妹口中偏心的爸爸偶有慍色,媽媽還總是小心呵護。而這段不被看好感情債拖過七年,60年代禁錮鄉間,認為男女交往,必定要步入婚禮,在男方家長逼婚推波下,坊間同居流言四起,傳統守舊的母親即便承受極大壓力,或在極度暈眩車船來返台馬間,都僅用極簡言語規勸,從不動怒責怪與嘮叨。當然,這段被註定的姻緣線在媽媽努力與我軟心下牽成。
 時序回到,辭退工作那一年。有一天,忘記因什小事頂嘴惹媽媽生氣。霎那間,瞧見媽媽在客廳低頭,忙著堆積如小山丘中工作的圖像,讓顢橫當下的我,非常羞愧與懊惱,抱著媽媽告訴她:「不再惹您生氣」。這是生平第一次之於家人「對不起」的話語,宛如飲盡成年禮酒般,造就往後二十多年努力工作、就學與安家,從不敢怠懈。之後,以言語頂撞母親的舉動,記憶中不曾發生,媽媽對這幕不曾提起,是忘了?但我印象深刻,那年2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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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情感折磨難以承受的壓力?或許受尼采論述生死觀僭越?或許是天生敏感多愁性格?也或是病染現在流行憂鬱症…1982-1983年間常常矇矓中和淚躺下,枕巾盡濕,掠起輕生的念頭。少時,雖受至親與家人百般呵護,或許是戰亂陰霾,我的胸口常有似被萬繩綑綁著般的窒悶難過,因此自閉寡言,舅舅閣樓上紅樓夢、水湖傳…成了童年代言。長大之後,皮相好熱鬧,心影更顯單枝,私密的心事是極度不願吐出,輕生的計畫當然禁錮心的底層。或許是母女情牽?或是心繫女兒婚事?長住台北的媽媽竟在關鍵時點上,找上坊間道說「黃大仙」,有趣的是,祂盡能和盤托出女兒心事。媽媽用愛心求的符咒,囑咐剛就職的妹妹辭職返馬照料,竟真能讓我避開生死的第一個關卡。而這些過往,當時的我並不自知,難怪!也年過四十的菊妹,還會很怨懟在電話線那端,罵我是壞人。以後歲月裡,即便是淬煉官司、情變、流言、中傷、…,從不想歸罪與辯白,畢竟蚌殼生成明珠,不是自我生成,自以為自足飽滿,而是唾液和沙粒磨合生成。媽媽對我的愛,我全數領受,我豈能容我,在自我意識裡關著「瘋」字,之後的我燒毀尼采的論述,竟可能留下他意志與超越。
 而今,得老年失智症的母親,言行舉止迥異往昔,不但身體機能漸次喪失,在性格上也是判若兩人,偶而也會自言自語說:「一個精明的人,怎麼會變這樣?」或是在兒女齊聚離散前說:「你們又都離開,我又沒伴」,或用一雙呆滯失神的眼睛,定定地盯著孩子們一舉一動,或是突然冒出不合常理和邏輯的思維片斷…如今的我,已步入「好不容易築好巢,乳燕已長大,紛紛飛走」的空巢期,與如同克里希那穆提行容「自己像破瓦罐,裝什麼漏什麼」空惘期,豈能不知母親的孤獨與惶恐不安?但我即不能如當年媽媽為我解危的招數,為病纏身的媽媽解套,也不願放下生存之必要工作,扮演老萊子娛親新版戲,就只能這麼眼睜睜看著阿姆,一步一步走向生命之盡頭,心之痛,痛徹骨的烙印總讓我無法遁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