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官是一種權術,那麼無疑的,罷官就是一種藝術。有人當官,「上台容易下台難」,那是因為權力的滋味,讓他樂此不疲,喜而忘憂。有人當官,「用則進,不用則退」,那是因為他知所進退,進則安邦利民,不用則卷而懷之,絕不拖泥帶水。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不屈服於宦場濁流,大唱:「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千載傳為美談。
鄭板橋壯志難酬,高吟:「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百年稱為典範。板橋在罷官歸田之前兩年,就曾詠菊以明志,興起「歸去來兮」之思:
進又無能退又難,宦途跼蹐不堪看;
吾家頗有東籬菊,歸去秋風耐歲寒。
盛世做官不易,亂世當官更難,板橋身當乾隆盛世,都有「胡不歸」的感嘆,何況亂世之臣、板蕩之官!
其實,鄭板橋之所以能夠流芳於世,不是因為他「官以濟世,宦以利民」的壯志能伸,而是因為他「光風霽月,廉潔自牧」的情義一生與「沁人心脾,豁人耳目」的詩書畫三藝。
板橋的藝文成就與貢獻,論者雖多,而所見略同。例如張維屏在《松軒隨筆》中說:
板橋大令有三絕:曰畫,曰詩,曰書。
三絕之中有三真:曰真氣,曰真意,曰真趣。
「真」,是鄭板橋藝文風格的總結,不論詩、書、畫,如果抽離「真」字,它的風格盡失,其詩書畫再也不是板橋的詩書畫了。
所謂「真」,就是率真,就是真性情,就是胸中無點塵。讀板橋詩文,賞板橋書畫,有如蘇東坡居士驚見米元章書文所說的:「獨念吾兄章邁往凌雲之氣,清雄絕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一見之,以洗我胸中塵垢邪!今真見之,余復何言。」
蘇東坡之讚米元章,猶如今人之讚鄭板橋。板橋詩書畫之所以能夠引人入勝,無他,全在於真性情、真雅趣、真氣勢,質樸率真,不假粉飾之純與真。而板橋人格之所以得到世人的景仰,也是在於他的真、他的誠、他的純與樸。在《楹聯叢話》有一則關於鄭板橋的軼聞逸事:
板橋解組歸田日,有李嘯村者,贈之以聯。
板橋方宴客,曰:「嘯村韻士,必有佳語。」
先觀出其聯云:「三絕詩書畫。」
板橋曰:「此難對。昔契丹使者以『三才天地人』屬語,東坡對以『四詩風雅頌』,稱為絕對。吾輩且共思之,限對就而後食。」久之不屬,啟視之,則「一官歸去來」也,感嘆其工妙。
「一官歸去來」對「三絕詩書畫」,固屬妙對,但也是鄭板橋一生的寫照。「三絕詩書畫」是鄭板橋的藝術成就;「一官歸去來」是鄭板橋的人生修養。有「一官歸去來」的人生修養,才能成就鄭板橋的「三絕詩書畫」。恬淡自適,遠離宦途,是古今文人的通性,陶淵明如此,鄭板橋也是如此。如果眷戀於權勢,汲汲於名利,而想在詩書畫有所成就的,幾乎難矣,少矣!
從鄭板橋的家書中,我們可以看出他不僅是位仁厚的長者,也是位仁民愛物的仁者。他不忍百姓飢無食,寒無衣,災無助,難無救,又眼見稅吏強徵橫斂,婦孺哀嚎,弱老飲泣,百姓無助,而深感無奈,內心充滿不平的吶喊與心餘力絀的痛苦。
乾隆十一年,那年他五十四歲,從范縣調到濰縣,那年濰縣大飢荒,飢民爭相出關覓食,板橋目睹逃荒活命的慘狀,悲慟萬分,作(逃荒行)記述其事。
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
來日剩一身,茫茫即長路。
野有曝骨,路有餓殍,賣兒賣婦,易子而食,人間慘況,莫此為甚。百姓呼天搶地,但賙賑無門。板橋的(逃荒行)赤裸裸暴露出官吏的無能與百姓的無助和無奈。
逃荒雖然殘酷,餓死病斃的人固然眾多,但人性終究未泯;逃荒之路雖然迢遙,但相互扶持、彼此關懷之事也屢見不鮮。這是人性的光明面與溫馨面,讓人在絕望中又看到一絲希望,例如(逃荒行)中說:
道旁見遺嬰,憐拾置擔釜;
賣盡自家兒,反為他人撫。
路婦有同伴,憐而與之乳。
咽咽懷中聲,咿咿口中語;
似欲呼爺娘,言笑令人楚。
此景此情,讓人心酸。路邊棄嬰固然幸運,路人慈愍令人欣慰,這是黑暗中的一線光明。鄭板橋寫天災,也寫人性;寫悲慘,也寫溫馨;寫絕望,也寫希望;寫黑暗,也寫光明,為的就是反映時代的真實現狀,與人性的真實面目。
在重修《興化縣誌》卷八,有一段鄭板橋開倉賑濟災民的記載:
調濰縣,歲荒,人相食。燮開倉賑貸,或阻之,燮曰:「此何時?俟輾轉申報,民無孑遺矣。有譴我任之。」發穀若干石,令民具領券偕給,活萬餘人。上憲嘉其能。秋又歉,捐廉代輸,去之曰,悉取券焚之。
其實,鄭板橋不是只在歲荒笑厄時才關懷民瘼,平時他就非常注意民間疾苦,他有詩云:
衙齋臥聽簫簫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懷。
可見鄭板橋是位能體民瘼、能解民苦的好官,可惜在當時的體制與政治現實下,他的無奈更多於為民解勞。於是他終於做了決定,並在掛冠之日,說出了壓抑已久的心聲:
老困烏紗十二年,游魚此日縱深淵;
春風蕩蕩春城闊,閒逐兒童放紙鳶。
擲去烏紗帽之後,板橋雖然兩袖清風,但卻無戚戚之色。擺脫宦途.一身逍遙,有的是「如鳥出籠,如魚縱淵」的快樂與適意,相較於嗜慾權位、迷戀名利的人而言,板橋真可謂深得罷官三昧,懂得恬淡自適的人了。
富貴如雲,榮華如煙,到頭來名與利都成笑談。無愧最安,平淡最甜。塵世間的芸芸眾生,「有人趕考赴京城,有人罷官歸故里。」名利場上人來人往,有人想方設法,好不容易掙脫韁鎖;有人千方百計,機關算盡自投牢寵,但在官場中,進也好,退也罷,最重要的是要做到「仰俯無愧」的「無愧」兩字而已!
進退之間,仰俯無愧/邱吉淦
- 2006-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