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夢/石 隱

  • 2007-02-01
 該是歸家的時候了吧?燦爛的陽光不知道隱沒到哪裏去了,蒼穹似乎覆上了一層暗色的網,沉沉有如隨時都會掉下來一樣。
 天很低,嗚嗚的涼風驅趕著天邊的晚霞,不知要飄向何方;一望無際的稻穗,猶自在集體地點頭哈腰,又像喝醉了似的,立在當地,上身卻東歪西倒地狂舞不休。我獨自在阡陌彳亍而行,被綠色的稻海包圍,我惶惑得幾乎失去了主意。
 這暮色實在來得突然。剛才,太陽還那麼明亮,田野裏的農人戴著斗笠,一味奔忙;遠處的稻草人不時搖起空罐頭叮噹作響,驚得那一群群麻雀驀地騰空飛起,結隊逃竄;但那黃澄澄的稻穀,卻又不斷地引誘另外一批又一批的鳥兒做偷食的冒險。我曾經張起彈弓,瞄準著射擊那騎上稻穗起伏的鳥兒,卻沒有一次命中;只是噗啦啦地攪動驚悸的靈魂,無意中我成了與稻草人同心協力的盟友。
 這截取一段枝椏匆匆製成的彈弓,並不精緻,只是聊備一格,事先根本沒有預想要大派用場。但既然走向田野,哪能無弓?正如戰士跨上戰場,必須武器隨身一樣的道理。可惜我素無訓練,運弓技巧拙劣,預期中的獵獲物,自然一一漏網;然而,在我的內心裏,也並不計較,只要有小鳥飛來又飛去,心頭便感到整個生命在活躍,海闊天空,並沒有死寂一片。儘管一樣是「天蒼蒼,地茫茫」的景象,眼前卻並非「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圖畫,而是一行麻雀上天去了。在牠們展翅之外,我還聽見得吱吱喳喳的鳥語,可惜我不懂那是在嘲笑我的笨拙,還是慶幸牠們的死裏逃生。
 偶然有一兩隻喜鵲翩翩飄落田邊,低頭啄食掉下的穀粒,那長尾巴被牽扯著一動一動的;只要傳來一絲異聲,便倏地遠走高飛,在上空繞了一圈,看見並無真正的危險,又輕巧地降到另一個角落,繼續享用那還未完成的大餐。
 我依然在縱橫交錯的阡陌上獨行,那風聲、鳥聲在空中奏鳴,間歇的蛙聲又從水田播出。魚塘裏的大魚小魚真多,前呼後擁好像在示威遊行。驀地竄出一條水蛇,展開登萍渡水般的輕功,就在水面划開一條淺淺的直線,從水塘的這一邊,飛快地射向彼岸。
 我忽然憶起那一回與弟弟在那魚塘用竹網撈魚,還來不及成事,就被一聲吆喝所震驚。猛回頭,只見一個老農手握鋤頭疾走趕來,嚇得我與弟弟撇下竹網,一腳高一腳低就往那田埂上沒命地逃奔。擺脫了追殺之後,才從驚恐中緩過氣來,馬上又跳著腳拍掌大笑,相顧胡吹自己如何面無懼色,如何從容鎮定;完全忘記那一剎那魂飛魄散的困境。
 那魚塘真大,可以稱得上是小湖。當風吹過,湖水粼粼而去,一層又一層的,一直消逝在邊岸的蘆葦叢中。那天,有隻斷線的風箏,縹縹渺渺地遠颺,好像就落在那蘆葦叢的後邊;這時,一水相隔,我想要快步檢回,卻苦無一橋搭架,頓時感到咫尺天涯的滋味。
 如今,那鳥啊、蛙呀、那魚呀、那風箏哪、還有那萬里無雲的晴空啊,全都不在了;只有沉沉的暮靄,鋪天蓋地而來。天空上孤零零地掛著一顆黃昏星,我已分不清東西南北;遠處一燈如豆,卻又喚起我的希望。
 我慌不擇路地在阡陌上小跑,這脈絡分明的田間小路,忽然成了諸葛亮的八陣圖,左衝右突我仍找不出通往那孤燈的路徑。不論我如何想方設法,好像依舊在原地打轉,那地面上唯一的光亮,仍然還是那麼遙遠,那麼可望而不可及。
 晚風在頭上勁吹,我身上的衣服太單薄了,我感覺到涼意陣陣,交叉起雙手圍抱自己的肩膀,我立住腳跟打量了一會,仍是一籌莫展。偶然抬頭,赫然望到那顆孤獨的黃昏星,驀地福至心靈,也不再深思,我朝著那昏星的方向就走。那田埂竟是由爛泥疊成的,我每跨出一步,那粘糊糊的泥醬便直沿到我的腳脖子,用力拔了出來,下一少依然泥足深陷。在我的身後,留下了長長的一排腳印,那田埂便在我的踐踏下瓦解。
 回頭便望到那塌陷的情景,我愈發焦急起來,但我不能止步,我覺得,只要我一停下來,我就會在這漸濃的夜色裏不辨方向,再也尋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也不知道跋涉了多久,雙腳已經酸軟無力,我正擔心我捱不到目的地,忽然,眼前一亮,那透出燈光唯一的屋子,就在田埂的下方,我的腳跟齊著那屋頂。我急切地揚聲喊道:「有沒有人啊?」那聲音被風吹走了,不知遺落在哪裏;良久,才有一個人從屋裏踱了出來。藉著那淡淡的燈光,我看清那人的面孔,不禁大喜若狂:那不是我的朋友阿成嗎?可是他好像並不認識,我說我要跳下去,他卻板起臉孔說:「拿出身份證來。」把我的身份證號碼抄下後,才准我穿過他的院子,後門一開,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條明亮的大道就在眼前,一直伸展到我家。
 就在這時,我驚醒了。原來我正躺在床上,做起似曾相識的夢,而那場景,正是我在赤道山城生活時留下過片片足跡的地方。
 懨懨地再度閉上眼睛,我兀自在冥思苦想:少年時心境,仍未在我身上褪去嗎?而歸家的路,到底是漫長還是短捷的?
 田野上的夢,今夜這樣嬝嬝飄到現代都市,在夜闌人靜中向我低訴人事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