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對她有了印象,是在她尚未蓄髮之前。
那時候,她常來找蘇子。來了,總用一慣單調、細弱卻清晰的聲音詢問,好像稍一揚聲,就怕把空氣間飄游的離子一一震碎。他的位置最靠近教室後門,每次替她喊人的,就是他。而蘇子忙,是學生活動中心的康樂主席,常不見蹤影。「不在!」的回答,一抬眼就見她牽強地抿抿嘴笑著,臉上的紅潤一下子燃到耳根。
然後,她就靠在走廊欄杆上等蘇子,不時舉手看錶,去掩飾其羞怯而不自然的動作,很虛張聲勢的,讓人覺得她活得謙卑。一直到了上課鈴聲響起,她無奈地拖著腳步走了。直覺上,他感到她像個倚門望君的怨婦。「斷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有愁到眉峰碧聚的孤獨。
他曾不經意地向蘇子提起,這女孩常來的事情。蘇子只漠然應了一句:「我知道!」然後停了半響,避開話題似的:「她還是個小女孩。」有種歉然的味道。他也懶得追問其中的曲折,不關他的事,他想。
對她有了更深的印象,是她在科大樓上吹木棉。一整袋白柔鬆軟的木棉,她一團一團地拿起,湊在嘴邊吹。裙上髮上全沾著細纖的棉絲,她也不管。從樓下往上望去,她像置身於雲絮騰空間的小天使,很羅曼蒂克的。如此景緻,誠如蘇子所形容的:「她還是個小女孩。」頑皮、天真、惹人愛憐。
可是,她的目光沈遠,好像,她早不存在於這般濯濁的空間,落落寞寞的神態像不得志的詩人,使他聯想到水中撈月的李白;竹仗芒鞋的蘇軾。有一種不在乎的落拓。
在吉他社期初大會中,他終於知道她的名字。王黎芝。是個新進的社員。她已攢長的頭髮,襯得面龐十分標緻,脫去不少稚氣,更臻於沈靜的成熟。尤其是她的雙眸,幽怨得似隨時可淌下淚。
巧得是,「王黎芝」三個字就在他教授名單中的一角。
教她吉他時,他們不常說話,有,也只是吉他彈奏的問題。她的十指異常纖長,一看就教人覺得,只適合飛奔往來琴鍵上,去敲出錯落有緻的音樂。王黎芝按吉他的琴弦,手指上常弦痕張現,凹陷的跡象十分耀眼,忍不住要停下來揉揉。有一次,他就唬唬告訴她:「遲早結成手繭。」而她不解風情地望他一眼,繼續揉。似乎只是他窮極無聊自討沒趣。以後的教授時間,越是噤聲無語,難挨極了。可是,她每次必準時到來。
有天,她拿了糖請他吃,因為參加作文比賽小說組得了名次,文章就登在校刊上,他也看到了,「妳小說中的女主角,個性好尖銳,妳覺不覺得?」
「就像我。」她笑得燦爛。
一下子,他無語可答,又不禁起疑:「可能嗎?」
「我喜歡寫作的原因,因為文章內的每個角色都是我,刻薄的、尖酸的、軟弱的、無知的、善良的……塑造的生命,等於是我自己在另一度空間,用不同的方式,再活一次。你現在看到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我,『她』只是人群中最表面最虛假的一面……」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臉紅撲撲的,盈盈的秋波漾出許多不同的生命色彩。
「平常,我是不跟別人談這些,今天怎麼搞的……」她理了理鬢髮,顧自低頭撥弄琴弦,再不發一語。吉他發出很單調的音階,有順序而空洞的響著,像在抗議些什麼。
他迷惑了。他對眼前的這個女孩一點也不了解,她的顰笑愁蹙間,隱隱有某種意象。壓榨生命是付出還是獲得?更認清生活的本質後,她能對醜陋的一切,釋懷而親切嗎?毋寧是痛苦吧!突然,他閃過一個念頭—去愛這個叫王黎芝的女孩。
期中的慶生會,社團買了二個大蛋糕。
這一天,蘇子也出現於會場。本來嘛!蘇子是吉他社的幹部,只不過他平常忙搞活動中心的公務,不常出現罷了。這個時候,蘇子和靳佩芬儷影雙雙,兩人細細耳語著,不時傳來的笑聲,顯得十分突兀。而王黎芝卻一臉黯淡地坐在角落,寒傖而寂寞。他的第六感告訴他,這兩種極端不同的畫面,是相關的。
不久的創作歌謠比賽,王黎芝來找他伴奏。她參賽的作品是「木蓮的季節」,全由她作詞譜曲。這首歌輕柔的詞曲,輕淡得不顯痕跡,反覆咀味後卻幽怨得斷人柔腸。木蓮的無心,有著叫人心痛的愛情傳說。是否王黎芝也曾這般悵悵走過?「為君沈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他又想起蘇子。世界也是並不公平,像王黎芝這般的女子……
比賽的當天,王黎芝清亮而撩人的歌聲撼動全場,格外使人心動。而她唱到一半,卻忍不住哭了,下面的詞曲,全由吉他帶過,下了台後,她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
「好些沒?」他知道她心情不好。
「好像什麼事都是假的,何必認真,人生如戲。」她笑著,卻遮不住心底尚未放晴的陰霾。
他決定去問蘇子,好好問清楚。
「那個女孩很奇怪,我們合不來,或許,是我太平凡了,我不懂她……」蘇子這樣回答。
「她為你付出很多心情,你知不知道?」他有些激動,禁不住要吼起來。
「我什麼都知道,可是感情不能勉強。」蘇子說得好輕鬆,他掄起拳頭,他想他和王黎芝朋友一場,今天真得要蘇子把一切交代清楚。
「那你不該太絕情,處處避著她。」
「我為她好,因為我不懂她,只怕動輒得咎,又傷了彼此,你懂她嗎?」
他也是不懂的,若王黎芝聰穎過人,必早透悟人生的一切,為何卻單單心繫愛情?若她什麼都瞭然於心,為何她不將自己從囚柱中解放出來?難道這叫執著?在感情上,她也時時壓迫自己?或許「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關風與月」吧!
他又想到「木蓮的季節」中幾句歌詞:
「歲歲年年與誰共
淺酌低吟海枯時
滾滾滄浪水
化枝成花展清容」
他決定告訴王黎芝,春天的蝶兒醒來時,毋需為墮芳塵的隔年花哭泣。因為,春天來了,今年的春天已來了。
蝶戀花/天行
- 2007-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