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園」無名,無匾;有名,那是鐫刻在心扉上,便於記述之名而已。附驥於寄園內的「可以居」,是隨遇而安,自我陶醉的口頭語—「可以居」。事實上,人生如寄,如萍蹤,如白雲蒼狗。不管住在那裡,停留在何地,時間縱有長短,內容儘可不同,而實質—寄的成分—不變。我之能寄留在這一小片的土地上,在短暫的一瞬之間,屈指三十餘載。最合理的解釋:隨緣轉化,知足而已。
寄園面積不大,但在繁華的市區,寸土寸金,那是很大的囉!寄園座北朝南,北端一幢木板屋,二房一廳,水泥地;雖然湫隘老舊,但給園中蒼翠的樹木、修竹,以及刻意為它擺設的盆景,一襯托、一美化,將它外表的老態沖淡了。來訪的客人總是隨口而說:「哇!好美的一個園子!」可是,對這幢安心立命的「可以居」,卻不肯恭維一聲。它或許是簡陋低矮的可笑;但從它的身上,我們已賦予內心的感情,像一個通達世故,善解人意的老僕人,給它的主人安排一個寧靜兼有情趣的生活。
寄園最大的特色,是它的淳樸。是一塊沒有光芒的璞石。如一罈陳年的老酒,需要細心的品賞,慢慢的玩索,才能發覺它的香醇和雋永的可愛之處。它既無「樓臺亭榭」之勝,也無「小橋流水」之幽雅;祇是含蓄一味古拙自然的氣息。在喧闐萬丈的市聲中,能夠享受到:儼然置身一座小叢林中,讓你別無所思,隨心所欲,玩索你所喜愛的朽木、石頭和盆花,暫時沉浸在無言的沉默裡,把現實生活的距離拉開。
寄園的「可以居」資格夠老,按下不說。先說那隻歷經滄桑,瞎了一隻眼的白鸚鵡,講話的腔調也是老氣十足,口齒不清。再說屋旁那棵結瘤起繭的老樟樹,腰圍粗可合抱,壯大的枝椏,大半覆蓋在可以居的石綿瓦上;靠它的油綠濃蔭,在炎熱如焚的長夏裡,「可以居」稍紓蒸烤之苦。有一部份枝杈,遠伸過圍牆,使路過小巷的行人,也分享了它的一份蔭涼。寄園的東籬外是學校的禮堂,遺憾是它遮擋了晨間第一道陽光。緊靠籬笆是一列雞蛋花樹,從虯蟠屈曲的樹幹,揣度它也是耄耋之年。但它老而不發,夏秋之間,樹巔開著乳白略帶淡黃的喇叭花。冬季葉落,光禿禿的,給寄園開拓了一大片林間隙地,好讓溫暖的陽光晒在它底下的杜鵑、桂花、茶花和含笑,也叫它們及時趕上花開的季節。再過去三五步,是一棵霸氣十足的泡桐樹,硬將後半個寄園的天空遮去,使得活在它裙裾之下花木,難見天日。花叢中,一棵矮品種的木瓜,只有它,不甘雌伏;為追求陽光,不數年,竟扶搖直上,戳破了遮蓋它頂上的綠幕。聚生頂上的木瓜,笑嘻嘻的,任由它在高處逍遙。
寄園最具經濟價值的樹,要數一棵文旦。前年除夕,無意發現葉叢中,吊著一顆特大號的柚子,真是一場驚喜;也只僅有這一顆,特別寶貴,全家為之騷動。去年春天,柚花盛開,滿園香飄,老遠就聞到濃郁的香味,引來了許多蜜蜂,早晚嗡嗡的叮住它,不肯離去。入夏,樹上的小柚子疊疊下垂,伸手就可撫摸得到。孩子嘴饞,好不容易挨到中秋前後,才滿足了多久以來想嚐新的欲望。
寄園給我最大的考驗,是落花和落葉,產量是既豐又富。雞蛋花、杜鵑及攀緣樹梢的黃蟬,好端端的整朵蒂落,了無萎謝跡象。孩子們常揀拾把玩,結成花環。樟樹和泡桐的花細小,一陣風來,飄落一地花米。祇有複瓣的石榴花,既紅又艷,落英片片,飄撒一地,令人惋惜。至於落葉,著實也叫人煩惱:柚樹、赤榕、柳樹和雞蛋花樹是冬季落葉;榕樹、泡桐、樟樹是四季落葉,春季尤多。只要三兩天不掃園,地面就鋪了一層,以是掃園成為我的日課,養成習慣。若說我平常喜歡那一種運動,肯定的答案:「打高爾夫球」。由於天天掃地,漸漸的掃出工夫來,就是斜風細雨的天氣,也是不能免俗;有時明知今晚掃乾淨了,翌晨還是一地落葉。但是為什麼?我竟如此執著,不肯罷休。從春天掃到冬天,又從冬天掃到春天!不曾一日休息。多少時光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掃過去了,而枯葉和落花卻是無窮無盡啊!
種花是我的癖嗜。但種花的人未必是「惜花」的人。「惜花花不摘礙路枝」。而我卻無此雅量,僅僅的為增加些許陽光,居然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對那幾棵上年紀的花樹,時加刀鋸之刑。尤有甚者,對盆花景樹,更是刻意彫型,用鉛絲繩索,攀繞扭曲,使其或歪斜、或屈曲、或倒掛、或側仆;猶搛不足,復用利剪修飾,去其贅枝,摘芽,汰葉,務求疏密有致,高下相層,神韻古雅。如此酷虐,愛花者不為也!但我對它們仍是關懷備至,噓寒問暖,留意燥濕,適時變換位置,讓它們都有機會享受到日光的撫愛,雨露的滋潤。
寄園雖無名花異卉,奇木怪石;但所搜集到的頑石、朽木、古藤、閑花和野草,卻是不少。地上種的,盆中栽的,樹下掛的,牆上擺的,密密層疊,相鄰相接,夾道排列,是那麼繁多呀!景樹之中:對榕、松、榆、柏、楓、梅……最為喜愛。以其枝幹古拙,蒼勁有力,易於彫型;栽培六、七年,儼然就是具體而微的古樹,值得品賞。盆花的種類繁多,不勝枚舉。真中以狀元紅最是可人,易種,花期長,春季一樹細白小花,歷久不謝;入夏結子。秋、冬果實由綠轉紅,光圓澤潤,粒粒宛如相思豆,撩人無限幽思。長壽梅俗名「木瓜花」。花謝結子,小巧玲瓏,狀如木瓜。此物最嬌妍,夏日畏暑,了無生氣;入冬葉落,為其綻蕾吐艷之期。當寒潮急湧,獨此北國嬌娃,不懼霜寒,花苞就從枯槁的枝幹悄然冒出,或雪白、或深紫、或洋紅,嬌媚脫俗。
盆景多畏烈日,須經常保持潮濕。寄園岩石盆景,鐘乳石,花蓮變質石、壽山灰石等各具三、四盆;他如白雞青石、野柳蜂巢石、五指山貝殼化石、淡水河口紅泥小石……或大或小,各具奇姿。岩石盆景之美,在其姿質、骨格、氣勢及紋理之自然。配合不同色澤、大小、深淺、方圓的水盤瓦缽,方能顯露神秀高雅的氣質;一如「牡丹須綠葉之襯托」,並於岩壑窪穴縐褶之處,植以細葉小樹,襯以青苔艾草之屬;偶爾,綴以亭塔樓閣、鳥獸人物,則妍秀可玩,傳神入畫矣!茶餘飯後,早晚陪老伴在園中散步,品評得失:「某盤須添種小樹,某枝須加剪裁。」留連觀賞,小語廝磨,渾然忘我。
來寄園的朋友不多。熟客造訪,多有「花迷」之癖好,且多不願進入「可以居」。蓋登門入室,脫鞋納屐,不勝其煩。不如在走廊站站,園中走走,邊看邊聊,來得愜意!況園中設有石几石凳,可坐可飲,品茗抽菸,聽隨自便。只有陰雨天氣,才把客人迫入客室;然亦有癡迷不願入室者,仍在走廊上低徊徙倚,醉入濛濛雨景之中。
寄園的鄰居,早先也有三五家。多年演變,或遷徙、或仙逝,如今祇剩一家。入夜,不免冷冷清清,一對老人,相對無語,若無小巷車聲,幾疑置身偏僻村野荒山古剎。
寄園小語/石隱
- 2007-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