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尋找砌在牆裡的傳說
我尋找被遺忘的姓名
—北島
(一)出獄(民國46年6月10日)
當陳良福步出監獄大門,遠遠就看到姑丈林光興,蹲在水泥牆下抽菸,站在他旁邊的是莊建順大哥。監獄的水泥牆很高,十點鐘的太陽已經非常炎熱,圍牆上整排鐵絲網陰影,投射在馬路上,像是一叢叢怒生的芒花。
姑丈和莊大哥霍地從圍牆的陰影跳出,很熱絡地圍上來。陳良福一邊擋著刺眼的陽光,一邊說:「你們等很久了吧!郭依其還在裡面辦手續,再等一下。」郭依其以前跟他同一艘漁船,同案入監,也同一天釋放。
姑丈遞枝菸給他,陳良福說:「都五年沒食菸了!」他深深吸一口,憋一下氣,肺泡脹滿了煙霧,微微刺痛,他劇烈地咳了兩聲,頭有點暈。姑丈忙說:「慢一些,慢一些。」
陳良福入獄第一年,遠在馬祖的妻子嫩妹,在舅舅陪同下,來探視過一次。他們託人辦手續,又是拍照又是刻印章,先從北竿搭漁船到南竿,在福澳親戚家歇一夜,次晨天未亮,趕潮水登上軍方補給船,抵達基隆已是深夜。舅舅朋友老鄭,接他們到仙洞附近的家裡住宿。老鄭從海堡部隊退役後,落腳基隆,依憑幼年在平潭老家學得的手藝,四處幫漁家補漁網,賺食討生活。
第二天,老鄭帶他們乘火車來台北。他們三人不會搭公車,只好雇計程車,從車站到新店軍人監獄,老鄭搶著付錢。舅舅說,不知他要補多少張漁網才能掙回車資。半年未見,陳良福蒼老許多。嫩妹低頭不忍直視,她也不說話,只是不停流淚;要不是舅舅提醒,幾乎忘了馬祖帶來的幾粒太平蛋。嫩妹不識字,舟車遙遠,人地不熟,家裡還有老人幼兒,來一趟耗錢又耗神。這五年,多虧在台北擺麵攤的姑丈,還有莊大哥,每一、兩個月都會輪流來會客。他離家時女兒十一歲,兒子才周歲,現在不知甚麼模樣?
莊大哥是姑丈外甥,陳良福還未入獄前就已來台,一直在萬華一家福州同鄉經營的肥皂廠上班。莊大哥每次來探監,都會多帶幾塊香皂,叫陳良福送給管理員和同室獄友。他們相信,香皂會讓長官、獄友對這位黝黑、粗壯、沉默,不會講普通話的馬祖人好一些。
陳良福注意到馬路邊一條寬闊的溪流,對岸蘆葦又高又密,溪水清澈,在大大小小的卵石間嘩嘩奔竄,他非常熟悉這個聲音。這幾年他都住「智」監,牢房擠進三十多人,只要躺下,他的耳朵很自然會找到圍牆外面流水的聲音,不管室友打鼾、咒罵、囈語、夢話、哭泣,或突如其來的喊叫聲。當水聲連續幾晚彭湃激越,他知道,悶熱、騷臭的夏天就要到了;當溪水潺潺又不絕如縷,那是乾旱的秋季,冬天也就不遠了。
每個夜晚,圍牆外面的水聲,都帶他回到大海邊的老家。那時,妻與孩子都已熟睡,靜夜如墨,他都會聽到一左一右、交互重疊,兩次漲潮的聲音。先是左側的沙灘,爬升、碎裂、倒退,又重新集結,再次爬升…;緊接著,他會聽到潮聲從右側的海面層層掩至,爬升、碎裂、倒退。初一、十五前後,沙灘兩側的海水,就會在村口融合成一道捲曲、綿延的浪花,不斷碰擊迴旋,好像在交換大海的秘密。此時,村子有如被汪洋隔絕的孤島;孩子們都在等待海水分向兩側的時刻,新露出的沙灘濕濕軟軟,他們赤腳奔過,撿拾來不及返回大海的墨魚、石斑和張牙舞爪的沙蟹。
郭依其終於走出監獄大門,姑丈叫了計程車,返回延平北路巷子底的住處。屋內湫隘窄仄,陰暗的客廳擺了飯桌,門口煤球爐子煙灰嗆人。姑姑煮了紅糟雞麵線,還燉了花生豬腳。陳良福永遠記得,五年前的六月十日,他們六人被憲兵押到南竿,今天六月九日,足足煎熬五年,一天也沒少。他想起當年一起入監還有四位同鄉,住在芹壁的表兄弟,他們判了七年,還要再吃兩年牢飯。
陳良福迫不急待要回馬祖老家,姑丈帶他到派出所登記,再去警備總部申辦出境手續。郭依其比陳良福年輕許多,他想留在台灣,莊大哥幫他介紹工作。郭依其說,只要有飯吃做什麼都可以。他不要再回去討海,不想回到讓他心碎的老家。
開往馬祖的運補船每隔十天、半月才有一班,陳良福不知何時開航,五年牢獄的陰影,阻止他向外人探聽。那位海保退役的基隆友人跑船去了,他只好每天往六號碼頭觀望。姑丈特別叮嚀不識字的陳良福,回馬祖頭件事,一定得去派出所報到。他雖然刑滿出獄,仍在管控中,「匪諜」二字已經寫在額頭,也銘刻在鄉人心中。
(二)趕鮮(民國41年1月22日)
民國38年,國民政府大陸失利,退守台灣,福州周邊軍隊也轉進一海之隔的馬祖。大大小小的艦艇帶來一批又一批的軍人,草綠制服打綁腿,步槍上的刺刀亮閃閃。島上驚慌騷動,甚至有人攜家帶眷,匆匆搭錨纜船反向到內地避難。
部隊初到島上,人地不熟,台灣的補給尚未到位,食、住兩不便利,許多軍人散入民家,稍大一點的房子,甚至挪作連隊辦公處所。民家種植的番薯、蓄養的雞鴨、撈捕的魚蝦,也經常以勞軍為名,讓飢餓的官兵得以喘息,維持起碼的軍容與威嚴。
那時,陳良福35歲,黝黑壯碩,已是兩個小孩的依爹。小小的二層石屋,也被軍方看中,擠進一個班的兵力,原就淺陋的住所更顯狹小。他把樓上全讓給兵哥,自己和妻子、小孩在樓下灶邊鋪床,年邁母親只好擠進屋外柴房。
這批突如其來、南腔北調的陌生軍人,村人喚作「兩個聲」。他們互不講話,也聽不懂對方說什麼。「兩個聲」白天構工、站哨、出操,晚上回到樓上,煤油燈下不時傳出「卡達」「卡達」拉槍機的凶狠聲音,以及「嘎吱」「嘎吱」踩踏樓板的聲響,有如討饒一般的哀鳴。
陳良福有一艘祖父留下的漁船,還有一艘接駁舢舨。漁船老舊,船身佈滿桐油摻和石灰的補釘。陳良福十三歲即跟著父親出海,非常熟悉這片水域。父親過世後,他就接手遺下的油衣油帽,年紀輕輕,就已職司「老艜」,判斷風向、潮流,決定何處下網,何時收網。他每天搖櫓揚帆,與表弟郭依其還有三位同村漁民共船出海。春天黃魚,夏天白鯧,秋冬有螃蟹、帶魚與蝦皮。傍晚漁船歸返,他們就在沙灘一旁的岩塊上均分漁獲,郭依其和其他三人各得一份,陳良福是船東,可得二份。
軍隊來了以後,港口多了荷槍實彈的哨兵,漁船不准往北駛向大陸。平日在各村澳口,遊走議價,收購鯧魚、黃魚上等漁貨,趕鮮運往大陸的「伢人」,現在都不見了;即便是醃製鹹魚的鹽寮,也因缺鹽,不再進貨下雜魚類。以前遇到年節,陳良福會張帆駛到黃岐、定海、筱埕、梅花一帶的商行,買米、買柴、買油、買布料、買仔豬;還有木材、青石、磚塊與瓦片,甚至老人家的壽材,現在都不能去了。
漁獲不能銷往大陸,陳良福的妻子嫩妹,便挑著籮筐,穿村走巷,兜售白鯧、黃魚、帶魚,賣不完就剖成魚乾,一尾一尾掛在村口,北風吹過,像無數翻飛的紙鳶。鯷魚、鰃仔這些「浪碰(雜魚)」,就醃在陶甕內,十天半月後,魚肉轉呈暗紅,挾出配地瓜飯,可以吞下一大碗缸;至於蝦皮,他家裡已經堆積好幾麻袋。
那天風浪平靜,島礁旁的艨網異常鼓脹,像一尾黑色巨龍隨著潮湧載浮載沉。陳良福心知不妙,網肚內可不是剔透晶瑩的蝦皮,也不是閃著銀光的帶魚。幾個人好不容易拉繩解網,倒在艙板的全是漁民嫌稱「臭皮」的螃蟹,又大又肥,船艙內外爬來爬去。五人合力來回搖櫓,去回三趟,螃蟹像小山一樣堆在門前的空地。
漁民都說,螃蟹性急,等不及過夜即腐臭,要趁鮮煮食。而且此物螯尖腳長,全身非刺即勾,費工費時解開纏繞的漁網,整張漁網已是千瘡百孔。冬季天冷,螃蟹水煮後,蟹殼熟成暗沉的朱紅,可以放上幾天。陳良福女兒說:「依爹,我不要吃螃蟹了,蟹膏食太多,頭都暈啦!」
陳良福看看沙地上的螃蟹,對郭依其說:「賣不完,就要全部倒掉!」
郭依其說:「是啊!螃蟹都吃怕了。」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那就載到厝裡(內地)試試。黃岐現在是共產黨管,不能進去,我們載到西洋看看,那裏沒有共產黨,老百姓也多,比較好賣。」
陳良福說:「上頭規定厝裡不准去,萬一被抓到怎麼辦?」
郭依其說:「厝里那邊共產黨不管我們。前幾天,隔壁村增官伯還搭錨纜把太太送到定海去。陳金利那艘船,賣蝦皮都去好幾次了。」他附耳又說:「我們偷偷進去,兩個聲他們不知道的,就算被抓到就說是去賣魚,應該沒干係!」
陳良福說:「好吧!只好試試,那蝦皮也一起載去。先到高登,看有沒有人要,再駛到西洋,西洋有東家,快過年了,順便辦一些年貨。」
郭依其說:「我去村公所辦一張去南竿的條子,就跟哨兵說,我們是去南竿賣螃蟹。」(未完待續)
專題報導/失去聲音的人-1 /文/劉宏文
- 2019-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