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西洋(民國41年1月22日)
十二月天氣非常寒冷。天矇矇亮,陳良福和郭依其,另外找了陳戇馬,三人穿上厚棉襖,外面罩一件油衣,頭戴油帽,腰間紮條麻繩,包裹得像三顆大粽子,還是擋不住沁入骨頭的寒意。他們把路條交給海防,輪流搖櫓往南竿方向駛去,船過鰲背山,避開海防視線,就調頭到不遠的高登。高登只住幾戶人家,他們種番薯、討涾,沒有漁船。有一戶買了十斤螃蟹,過年當碗宴,祭拜神明與祖先。
西洋島在北面。依憑礁岩、島影,他們升桅張帆,循著風向往西洋駛去。日頭逐漸偏西,夜幕壟罩,遠遠看到島上人家已經升起炊煙。陳良福緩緩搖櫓,熟門熟路將船靠近大澳沙岸。以前他跟依爹來過幾次,知道哪裡有暗礁,哪裡可泊船。
三人把螃蟹倒在岸上,一邊叫賣:「外頭山(馬祖)螃蟹,蟹膏多,野硬呀!換柴伙、換白米、換油,有什麼換什麼,快來呀!」可能是晚餐時間,螃蟹銷得不錯,跟山裡人換了好幾十斤新鮮的番薯籤。
就在此時,陳良福抬眼,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螃蟹堆前。
「姑丈!你怎麼在這裡?」陳良福興奮的大喊。姑丈叫林光興,笑嘻嘻地說:「剛剛聽說外頭山有人來賣螃蟹,出來看看,沒想到是你們!」
當晚宿在林光興租屋處,三個人合蓋一床已經綻出棉絮的破被子。寒夜漫長,時睡時醒,他們慶幸遇到熟人,又很擔心一千多斤的乾蝦皮,賣不出去。
林光興四十多歲,老家在黃岐,平時遊走平潭、竿塘、白肯、浮鷹、四霜、西洋等離島,做錨纜生意;收購魚鮮、鹹貨運到內地販售,再從福州上下杭、長樂甘敦街,載運布料、白米、砂糖、粉干、糯米、粗鹽、酒麴等雜貨,賣到離島。 這些島嶼都說福州話,只是口音不同。平潭、福清一帶靠南方,聲調混濁,喉音多;偏北的西洋與四霜,語調輕巧高亢,像是尖著嗓子說話。
民國39年農曆五月,林光興走了一趟白肯島,因為島上鯧魚大如臉盆,購回黃岐肯定發筆小財。白肯那時已經有反共的海堡部隊進駐,當地人稱他們「流亡人」。每回林光興錨纜到岸,總會引起島上騷動。海堡部隊有一位黃岐人,父親過世,懇求林光興順道載他回去奔喪。林光興拗不過這位老鄉,讓他上了船;他認識一位海堡長官,也拜託多載幾位原籍連江的海堡隊員,外加一台發報機,到內地做情報工作。
他把船駛到關嶺附近,放下連江人,再回黃岐。不久,載運海堡部隊的事被黃岐共產黨知道,他們扣押林光興,半個月後家屬找關係、花錢、上繳一枝殼駁槍、另加八兩黃金,才獲保釋。林光興很清楚,暫時過了這關還有下一關,黃岐非久留之地。大年初一趁大家忙著放鞭炮、賀新喜,他告別妻小,逃到福州。不久便聽說,那幾個關嶺下船的連江人,行徑被共產黨識破逮捕,就地槍決。林光興非常害怕,聯絡同在福州的同鄉莊以寶,連夜避走西洋島,那邊的共黨勢力還未滲入。
林光興在島上避居幾個月,心裡惦記留在黃岐的妻兒。正巧碰上陳良福來西洋賣螃蟹跟蝦皮。林光興幫忙聯絡了幾戶賣南北貨商家,都說:「本地的蝦皮都銷不完了,怎麼還會要外頭山的?」
林光興就勸陳良福把蝦皮運到黃岐,那裡離長樂、連江都很近,甚至福州也會有人來收購。林光興說:「黃岐我人面熟,可以幫你介紹買家,也不過十幾擔蝦皮,沒有問題的。」
林光興自己不敢回黃岐,他讓莊以寶同行。他告訴陳良福:「莊以寶在黃岐,上下都熟悉,有他在很安全的。」他要求陳良福賣完蝦皮,不用言謝,他也不抽傭,只要順便接他的妻兒到北竿,他會到北竿會合。
(四)黃岐(民國41年1月24日)
西洋島到黃岐吹北風,陳良福三人載著莊以寶和一千多斤的蝦皮,順風南下,上午開航下午就到了。黃岐澳口開闊,停泊漁船也多,放縺的、圍網的、繩釣的、板繒的都有,因為洋流關係,唯獨缺少打蝦皮的漁船。陳良福跟郭依其隨莊以寶上岸,陳戇馬守在船上。莊以寶人地都熟,很快找到買主,蝦皮換了豬肉、柴薪、番薯簽、糯米,花生油,還有幾斤柑橘。陳良福心想,今年柴火足,還有包餡魚丸、糯米餚(湯圓),加上家裡的紅糟封鰻、炸帶魚,可以好好過個年了。
這時一位穿著棉襖棉褲,自稱老林的中年男子,慢步踱到陳良福身邊,遞給他一支香菸,也給郭依其一支。老林說話很慢,好像每一句話都要在腦子裡轉兩圈,再從嘴裡吐出來。他問陳良福「外頭山」天氣如何?魚獲如何?陳良福木訥寡言,不太習慣與陌生人交談,個性活潑的郭依其不多久就跟老林熱切對答。也許因為蝦皮售完覺得輕鬆,也許因為馬祖「兩個聲」管制太多,發發牢騷,陳良福也加入談話。
話題轉到西洋島。老林說:「西洋現在歸你們管,進進出出很方便的,哪天共產黨接管就沒有這麼方便了。」陳良福一頭霧水,軍隊來了以後,他偶而聽到村人提到「共產黨」、「國民黨」,說甚麼「國民黨」失敗了之類,但他搞不清楚什麼「噹(黨的方言發音)」、「噹」的,也永遠不明白,為什麼失敗的國民「噹」可以管這個、管那個,可以不准他們把船駛到對岸?
老林突然悄聲問:「你們那裏有多少國民黨軍隊?」郭依其聊得高興,馬上接口:「有啊!有啊!每個村都有,北竿來了幾千人。他家裡就住了幾個兵哥,他們是兩個聲呀!」陳良福說:「那幾個兵哥已經搬回碉堡了。」老林又問:「那你們有看到什麼大砲、機關槍嗎?」郭依其說:「他們都有帶槍,在港口站衛兵。聽說港口碉堡那邊埋很多地雷。」老林說:「那你們走路要特別小心,人踩上去會被炸死的!」接著轉頭問陳良福:「你在海上打魚有看過兵艦嗎?」陳良福說:「有看到啊!大小都有。有的駛到我們這邊,有的駛到你們那邊。」老林又問陳良福有幾個孩子,還問了一些「外頭山」的生活狀況,還說他有親戚住在高登,有機會也想去看看。
老林離去不久,莊以寶領著他們到黃岐街上,各吃一大碗公海鮮煮粉干。下午起風,天氣轉陰,陳良福看了天候,催促莊以寶趕快帶林光興老婆跟兒子來搭船。他幫陳戇馬買了兩塊鹹餅。漁船很快出港,莊以寶在岸邊揮手,遠遠地喊:「改日再來啊!」
陳良福回到北竿,半個月後,姑丈林光興也從西洋回來。姑丈說:「西洋現在到處是共產黨,還好隔壁村陳建水去賣蝦皮,我搭上他的漁船,再晚幾天就回不來了。」姑丈一家去了南竿,還是做老本行,跟一位海堡退伍的朋友合夥,收購黃魚乾、鹹白力魚、丁香魚乾、蝦皮、鯷干等鹹貨,運到基隆,再賣到香港。他們接受民眾委託訂單,從台灣運回布料、棉被、水果、花生油、膠鞋…等南北雜貨;至於米糧、菸酒、燃油等大宗民生必需品,屬軍方管制,他們不能買賣。
陳良福還是跟以前一樣,每天不是出海捕魚,就是在家補網弩鉤。他發現港口的檢查愈來愈嚴,出海都要檢核身分證;漁船歸航,接駁舢舨要抬上岸加鎖,鑰匙交給海防保管;連划船的木櫓都要噴漆編號。島上軍人比以前更多了,他們忙著蓋碉堡、修馬路、挖坑道,出操、打靶、行軍,在營房附近黏上碎玻璃,海岸拉起長長的鐵絲網,上面掛著三角狀的紅色鐵牌。村人說,那是地雷的標誌。
軍方特別通知村長、伍長,嚴禁漁船越界捕魚,更不可駛往大陸。「兩個聲」會在山頭用望遠鏡監控,違反規定的禁止出海,越界過多就會關入禁閉室。那時每天都有民眾,因為親屬留在內地,焦急地去南竿行政公署、北竿指揮部,向長官求情,哭爹喊娘,是否網開一面,駛船進內地接回至親之人。
從那時起,大海兩邊的人,雖然講著相同方言、有著共同血緣,已經見不到彼此,聽不到對方的聲音。
(五)逮捕(民國41年6月8日)
清明過後,天氣逐漸轉暖。陳良福心想,今年丁香仔、白巾仔收成都不錯,只是收購的價錢壓得很低。這也沒辦法,魚販不收,自己又吃不完,就只能當作番薯田的肥料了。這個季節黃魚鮮美,魚肉如瓜,滿嘴清香。現在軍方也漸漸知道黃魚好吃,部隊伙食團年節加菜,也會整簍整簍買去。特別大尾的黃魚,島上的喜宴大菜「全隻瓜」會用到,有時陳良福會挑二尾送給港口哨兵班,班長笑呵呵,以後出入澳口會更方便一些。
這天,陳良福在門前整理鯧魚縺,細心地在浮楄上塗抹煮過的桐油,風乾後再縫到鯧魚縺的綱繩上,網底繫緊水泥沉垂。陳良福有20張鯧魚縺,在海上形成一道巨大的網牆,鯧魚頭小身大,只知前進不會後退,一旦鑽進巴掌大的網口,很難脫身。島人都說:「(魚时) 刺、馬鮫、鯧」,鯧魚排第三,可漁民都知道,(魚时) 刺、馬鮫不常見,料理也麻煩,真正好貨是鯧魚,可煎、可炸、可發湯,也可像摺頁一樣剖成一夜乾,有些漁民新鮮的不吃,只吃這味。
陳良福專心低頭繫浮楄、掛沉垂,梭刀舉高潛低穿線補漁網。突然一聲普通話大吼:「站起來!不許動!」陳良福嚇一跳,五、六個荷槍實彈的「兩個聲」闖入天井,其中兩人一左一右槍口對著他。領頭的是一名軍官,瘦高個子,領口掛著兩個閃亮的梅花,厲聲責問:「你是不是臣兩復(陳良福)?」陳良福嚇呆了,沒聽懂軍官的普通話,口中喃喃:「窩補雞倒(我不知道),窩補雞倒!」那是他唯一會的普通話。
在屋裡待著的嫩妹聽到聲響,抱著小孩衝出來,拉住陳良福的手臂,方言大喊:「你們做什麼?他是我丈夫!」陳良福的媽媽也聽到動靜,手柱拐杖,蹭著一對小腳,顫巍巍走近軍官,方言說:「官長,他是我小孩,你們在幹什麼?他什麼都沒有做啊!」
瘦高軍官面無表情,轉身命令荷槍士兵:「帶走!」
士兵簇擁陳良福往村口移去,陳良福邊走邊嚷,還是那一句:「窩補雞倒(我不知道),窩補雞倒啊!」海潮退得很遠,陽光熾烈,赤腳走在沙灘能感覺砂礫的熱度。陳良福看到自己漁船擱在遠灘,海面波光映照,他害怕又緊張,大聲嘶吼:「你們抓我做什麼?」聲音在空曠的海邊,一下子就沒入浪潮。他的房子曾經當作軍營,住了一個班的兵力,嫩妹有時還煮番薯簽給他們充飢;他跟海防衛哨處得很好,他們喜歡他送的大黃魚。他到底哪裡犯了法?
兩輛吉普車等在沙灘另一頭,許多村人圍住吉普車,大人小孩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陳良福一眼看到郭依其已經坐在另一輛吉普車上,眼神疑惑、驚懼、呆滯。郭依其也看到他,正想開口,一旁押解的士兵厲聲喝斥:「不准講話!」
吉普車一前一後,在黃土路面上下顛簸,揚起一片土灰。車上士兵左右挾持陳良福,嚴肅無語,陳良福不敢直視。他想到曝在澳口的幾張魚網,不曉得妻子是否記得收回;他想到母親最近一直喊頭暈、他想到女兒撒嬌的模樣、他想到還未斷奶的兒子。遠方幾艘漁船張帆鼓浪,海風吹來,六月太陽天,他卻覺得徹頭徹尾的寒意,以至於手腳微微顫抖起來。
車到港口,一艘水鴨子(小型登陸艇)已經候在淺灘。又有一群人出來觀望,抱小孩的、端飯碗的、扛鋤頭的…,有人認出陳良福,問他發生什麼事,高個子軍官大聲趕人:「走開!走開!統統後退!」一邊把陳良福跟郭依其押上小艇,艙門立即關上,小艇往南竿駛去。陳良福與郭依其分坐艙底兩頭,四周艙板圍繞,只能仰望天空。太陽餘暉漸漸落下,海鷗飛過,偶而頭朝下筆直衝入海裡。(未完待續)
專題報導/失去聲音的人-2 文/劉宏文
- 2020-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