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鄉音馬祖北竿故事集之四》元泉先生在北竿(上) 文/劉宏文

  • 2021-03-14
 一、 前言
 橋仔村「澳仔」海邊,有一排石牆精巧、門面雅致的閩東石屋,聳立在碼頭一側,搭船往大坵看梅花鹿的遊客,都會多望一眼。這排石屋是當年在橋仔「做大艚」捕蝦皮的梅花人砌建,有中藥鋪、百貨行、鴉片館、錢莊等各式商號。
 其中門楣上鐫刻「元盛」字號的一間,民國40年代,是北竿傳奇中醫姜元泉的寓所,他曾在此短暫執業。
 「元盛」號現住戶是姜元泉長子,今年82歲的姜伙生先生。姜老先生身體健朗,十分親切健談,家裡仍可見到他在附近山區採摘的各類草藥,有些養在水盆,有些曬在籃裡。他唸過私塾,也上過新制小學,福州話非常道地生動。譬如,講到孩子長大自謀生路,他脫口冒出:「牛大自補角,囝大自生能」,信手拈來的俗諺,幾乎都是金句。
 姜伙生說,兩岸斷絕往來之前,他的「依嬸(後母)」即以50塊銀元從梅花伯父接手此屋。那時,門前還有一間「僻榭(側屋)」。港口邊馬路拓寬時,他說服「依嬸」拆屋捐地,讓村人出海抬漁網,轉暝(回航)抬蝦皮,出入方便,而有了今天的規模。
 二、梅花時期
 邊蘭老家
 中醫姜元泉的老家在長樂邊蘭,距海較遠,全村務農,5百多灶都姓姜。祠堂後面種了一大片松麻林。族親若蓋新房,梁柱之外的木料全由松麻林公產提供;長者過世,棺槨壽材亦從其中支應。父親姜聖節育有四子,每個兄弟分得一棟「四扇三」房子,在邊蘭村算是「有底」的富裕人家。
 姜元泉排行老么,16歲送去福州念書,初中畢業已近20歲。回到鄉間幫人記帳、寫信,晃蕩幾年,祖父看著不是辦法,便賣了分給他的「四扇三」,外加半畝田地,包了一艘船,讓姜元泉到上海學中醫。中醫學院一待八年,學成後回到梅花鎮開藥鋪行醫,已經30好幾了。
 民國28年,長男姜伙生出生,27天後生母董氏產褥熱過世。姜元泉岳父見女兒往生,自己又無子嗣,欲納元泉為子,延續董家香火。姜元泉邊蘭老家有意見,給了折衷辦法,將名字改為姜董泉。但鄉里人仍叫他姜元泉。
 次年,姜元泉續弦梅花女子林氏,姜伙生從小喚她「依嬸」。
 賣糞人
 民國30年前後,梅花爆發霍亂,5、6百人「病吐瀉」,疫情嚴重。民間流傳:「上午抬別人,下午別人抬!」姜元泉一襲藍布長衫,坐竹轎四處看症,往往把脈後還來不及開藥方,病人就已不治。
 某日,姜元泉路經村郊,見鄉人收集死魚爛蝦與屎尿糞便,堆貯大缸內,雨淋日曝,等待發酵鼓泡,再摻水賣給農戶施肥。大缸四周蚊蚋孳生、惡臭逼人,綠頭蒼蠅鼓著肚子嗡嗡亂飛。姜元泉懷疑這裡是病源所在,要求「賣糞人」倒掉所有穢物,就地掩埋,不使其滲入溪流河川。他以生薑入藥,榨汁令患者服下,教導村人喝薑湯取代開水。三個月後,「病吐瀉」大為舒緩。
 梅花人都說:「欲不亡,找元泉(諧音)」。
 梅花三霸
 民國30年代,局勢混亂,外有日軍強壓,內有國共互鬥,各種傳言流竄鄉間。有說國民政府拉伕徵兵,吃空缺、強苛稅,貪汙腐敗;有說「紅軍起義」聲勢喧囂,轎夫、乞食,只要投靠紅軍,便可依恃身分,鬥地主、抄家當,分得住屋與田地。
 各種傳言中,「梅花三霸」流傳最廣。三霸主角皆姓林,其中一位綽號「老于」,曾經留學日本學習律法。因其通曉日文,日人命他接掌梅花鎮長,方便溝通。老于頗有骨氣,不願背負漢奸罵名,拒不就任。此事落到已成氣候的紅軍手裡,說老于一家世代收刮聚斂,魚肉鄉人,才有錢赴日本唸書;於今又勾結日人,繼續欺壓百姓,正是一方「學霸」。老于見情勢危急,鬥爭清算勢不可免,連夜雇船竄逃外頭山。
 另一位名喚林芝芳,人稱「梅花釵」,早年討海,非常熟悉梅花海域。此人專與紅軍作對,後來加入游擊隊,曾在閩江口外打劫外國商輪,國共幾次在長樂鄉間械鬥,都有他的身影。共產黨將他歸為「惡霸」,曾將其畫像、名字張貼定海、黃岐鄉間,懸賞捉拿。
 還有一位財主林金俤,住在梅花鎮靠海偏村,「兩頭漲」的地形類似北竿后澳。大海難測,風暴無情,兩側沙岸,每年都會漂來十多具不幸葬身大海的討海人。林金俤買入比床板厚一些的木材,雇人訂製棺木,讓無名屍入土為安。但因他性情耿介,對村內向他借錢的遊手好閒之途,常不假辭色,疾言訓斥。共產黨在鄉村興起之後,組織鬥爭大會,林金俤被人檢舉地主土豪,封建迷信,以「善霸」之名被槍決了。
 姜元泉心想,「林」在梅花鎮是大姓,都是姓林的「三霸」互為遠親,現在死的死、逃的逃,林氏宗親居然使不上庇護之力。自己在邊蘭老家有田有產,在梅花行醫,也算是個人物,清算鬥爭的高帽,遲早戴到頭上。他忖前度後,愈想愈擔心,決定遷往外頭山(馬祖);而多年以前,他的岳家就已定居橋仔山尾了。
 三、橋仔時期
 遷居外頭山
 民國32年初夏某日,晨光微曦,梅花港風浪平靜,遠處白肯島依稀可見。海灘上人聲吵雜,一艘渡輪已經張帆待發,船上載滿柴伙、米粉、番薯、白米、軟筴、酒罈,眠床、水缸等日用雜貨,還有幾位往來厝內與外頭山的「伢人(魚商)」。
 姜元泉帶著妻子和未滿五歲的姜伙生,安穩地坐在底艙。除了被褥鍋碗,他們帶了兩個大木箱,裝的都是中醫行當,有切刀、輾槽、滾輪、火罐、瓷缽、銅杵、幾冊漢方草藥的醫書,還有一把精巧的戥子秤。臨行匆匆,他們把姜伙生亡母的遺照,以及與照片放在一起、姜元泉上海中醫學院的修業證書,遺忘在梅花。
 土匪王正平
 初到北竿塘,他們與岳父一家同住橋仔山尾。岳父會製鞋,每隔幾天,就挑著布鞋、草鞋到塘岐、白沙等地叫賣。那時,偶有日本人駛船來橋仔,拿一些包紮槍砲彈藥的粗布換魚、換番薯。姜元泉岳父也收了幾塊,洗滌曬乾,留著縫鞋面、做鞋底。這天,北竿土匪頭王正平嘍囉,從芹壁上望橋仔山尾,正巧看到幾塊彩色布頭掛在竹竿隨風招展。土匪認定這家有錢,揹著「五粒破」長槍,把姜元泉岳父押到橋仔鹽館,王正平妻居住處。
 姜元泉妻子、岳母慌了,土匪還待村裡,女人家不便出面,只好喚姜伙生下到橋仔找他爹。橋仔不大,5歲的姜伙生哭哭啼啼,不知往何處去尋,忽然聽見吹簫拉琴之聲傳來,他知道依爹雅好此道,循聲而去,果然在南邊山一戶人家找到他爹。
 姜伙生臉帶淚痕,抽噎著說:「依嬸說,依公被土匪抓到鹽館去了!」依爹摸摸伙生,立刻趕到鹽館。王正平妻正在廳堂與嘍囉閒聊。
 原來,姜元泉識得王妻。兩年前,王妻罹「損症」,身子日漸耗弱,往福州食了幾帖茶(中藥),未見起色。她不知哪裡探得姜元泉能治此症,特別搭錨纜往梅花。姜元泉開了偏方,要她宰殺一頭尚未生子的母羔羊,去毛除內臟,熱水燙過,全羊塞入瓦甕,澆老酒至羊身沒入,以泥封甕,粗糠煨一天一夜,直到骨肉全化為羊湯。再落索麵一只,燙熟後澆入羊湯,三餐食一碗。王妻僅食一頭羊,不但元氣恢復,還生了孩子。
 王妻見到姜元泉,非常熱絡,起身相迎:「先生是您呀!今旦怎會來我這裡,來裡邊坐。」
 姜元泉畢竟是讀書人,措辭小心翼翼,客氣地說:「我丈人被兄弟們請到這裡,可能是一場誤會,麻煩您查一下。」
 王妻問了嘍囉,大致明白狀況,就打手搖電話給在白沙的王正平。那王正平倒也爽快,命令嘍囉立即釋放姜元泉岳父,還讓王妻煮了三碗太平蛋麵線。麵端出來,姜元泉示意丈人與兒子,蛋先食了,麵勿吃光,留一些餘裕給主家。
 抗戰勝利前夕,王正平從白沙撤退,將所有細軟家當,連同妻兒、嘍囉,載滿三艘漁船,雇白沙船伕駛回平潭。自己則與12名手下搭乘另一艘漁船,滿載強取豪奪得來的「鴉片土」,在後壓陣。當日海上大霧,白沙船伕經驗老到,三艘漁船如期駛抵平潭;王正平的漁船卻中途迷失,漂到黃岐畚箕港外。大霧散去,遇一艘馬祖人稱「擔仔」的小帆船,非常精巧快速。王正平賊性不改,命手下開火射擊,欲搶之以取代老舊漁船,及時返回平潭。豈知此「擔仔」乃日軍斥候偵查船,立即無線電通報,附近日軍小艇隨即趕到,槍砲齊發,王正平大腿中彈被日軍俘虜,槍決斃命。
 「調元堂」中藥鋪
 王正平正法之後,北竿塘平靜許多。民國35年間,姜元泉在澳口玄帝宮前,跟梅花人租得一房。他付給屋主10擔穀子,雙方約定「錢無息、厝無租」,20年內穀子不收利息,房子也不收租金。姜元泉找來一塊木板,毛筆楷書「調元堂中藥鋪」,掛上門框,在一爿草屋、艋寮的襤褸房舍中,倒也堂皇有個樣子。
 從此,北竿鄉親不分男女老少,都稱他:「元泉先生!」
 元泉先生延續梅花習慣,走山過嶺都是坐「鵰(竹轎)」出診,轎伕工錢自然由病家支給。不久發現不對,此地不比梅花,鄉人若患重症走不動,寧可抬到姜元泉處就診,也不願元泉先生上門。後來才知道,討海人看天吃飯,菩薩保佑才能顧上肚子;不得已罹患風寒、濕熱,東籌西措,免強擠出幾文把脈抓藥,怎會有餘錢付給轎伕?他後來改步行,山路再遠,也沒有再坐「竹鵰」。
 元泉先生有本帳冊,登錄所有賒欠藥款的病人。每到年底祭灶前後,他喚姜伙生持帳冊赴各村討錢。特別叮嚀,名字上打勾記號,表示「好主」,可向他索討;沒打勾的都是窮戶,上門再多次也討不到半分,就留在帳冊上,等他自行來還。姜伙生收的都是「光番」,鼓鼓一小袋,有帆船、金龍、袁大頭,也有鑄刻「四川」二字的銀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