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仔
那時,往來內地與外頭山主要靠「渡船」與「錨纜」。渡船能載300多擔,比錨纜大上許多。梅花人用它運蝦皮,駛到福州、泉州,甚至北抵溫州一帶販售。橋仔與黃岐之間走錨纜,當時稱「黃岐渡」,載貨也載人,除非起風勃暴,每天都有一班。黃岐在地有位伢人,名號「黃岐角」,橋仔所有衣食糧草,包括「調元堂中藥鋪」的藥草、方劑,都由他對口代辦。
還有一種小船,載貨不到百擔,從北茭更北之地搖櫓而來,橋仔人喚他們「北仔」。他們皆山裡人,面色黑黃,也叫「黃種」,講話很「拗」,口頭禪「薩你內」,必須半推半猜才能會意。「北仔」兜售蔥、蒜、柴火、寶丸(龍眼乾)、柿餅之類的山產,換購醃製的鹹物。他們買不起蝦皮,帶回去的多是便宜的帶扭、浪碰等雜魚,愈鹹愈好。
比起討海人三餐食番薯,他們家吃得要好多了。元泉先生不食番薯,卻喜歡番薯香氣。煮番薯籤時,妻子用一個大碗公罩住白米,番薯籤煮熟了,碗公內白飯透著番薯汁的甜香,非常好吃。在灶口拉風爐的姜伙生,每餐都在等吃他爹剩飯,不用配菜,稀哩呼嚕,把碗底舔得乾乾淨淨。
依武先生的尿壺
姜伙生8歲進「人家齋(私塾)」,一季學費5塊「光番」。私塾設在民宅二樓,福州請的「依武先生」端坐案上。第一天上學先拜孔子,再拜「先生」,讀《三字經》、《幼學瓊林》。
上學三天,依武先生見姜伙生人勤快,手腳也俐落,喚他去倒尿壺。
姜伙生滿心歡喜,手挎尿壺,在同學欣羨的目光中,直奔南邊山清頭溪。初春的水塘生趣盎然,蝌蚪、黃蜱(小青蛙)、螞蠐(水蛭)游來游去。他往溝裡倒尿,隨後沉壺入水,上下搖動猛力涮乾淨。尿壺肚大口小,幾尾蝌蚪、黃蜱,還有一些未倒盡的水漬留在壺底。姜伙生不察,尿壺送到先生床下。
次日一早,先生氣急敗壞,拎住姜伙生耳朵拉到內寢,指著滿地的尿壺碎片,厲聲喝斥:「你這豻仔(音:安 ㄍㄧㄤ ,混小子),幹的好事!」抄起棍子當頭劈下,姜伙生頭一歪,股川(屁股)挨了一記,撒腿就跑。他不敢回家,一路往山尾外婆家避禍。
原來依武先生夜間尿急,對準壺嘴注入一股熱流,黃蜱突地躍出,「把把仔」啃一口,先生哇哇大叫,手一鬆,砰!尿壺碎裂四散,尿騷四溢,幾尾黑黝黝的蝌蚪還在碎片間掙扎蠕動。
姜伙生幾天不敢上學。他爹元泉先生知道了,強忍笑意,押伙生跟依武先生道歉。此事雖非伙生故意,仍賠了新尿壺。好在他倆原本熟悉,平日一起吟詩唱曲,吃飯打牌。
依武先生連說:「沒事計!沒事計!」看在5塊「光番」份上,他還買了一串光餅,掛在伙生脖上,擔心他嚇著了,從此不來上學。
四、 塘岐時期
塘岐開業
橋仔生活衣食無虞,依嬸仍有遺憾,因她始終未懷上孩子。姜元泉收了兩個誼女,又到黃岐領養一男,顧忌將來可能被拉伕徵兵,取名林暖生,特意不與自己同姓。如此兩個兒子一姓姜,一姓林,外人以為都是獨子,或可免除抽壯丁的可能。
民國46年,馬祖結束行政公署的臨時建制,將羅源、長樂、連江合併為連江縣,確定以軍管為主的戰地政務體制,塘岐設鄉公所,逐漸成為北竿政經中心。次年,姜元泉帶了依嬸與次子暖生,租下塘岐老街一間房子,將藥鋪遷此營業。
同一年,姜伙生18歲娶了同村女子玉珠。他對元泉先生說:「依爹,您跟依嬸、依弟搬去塘岐,藥店生意難做,多了我跟玉珠,更不好生活,我就留在橋仔打魚。」元泉先生想想也對,「牛大自補角,囝大自生能。」將來塘岐家產分給暖生,橋仔「元盛」號分給伙生,兄弟各有所歸,也算圓滿吧!
三日村幹事
那時,橋仔村公所設在鄭敏興家裡,有位指導員名叫謝禮,廣東仔,人如其名很和善。他見姜伙生識字,字也寫得工整,便介紹他當村幹事,月薪8元外加白米8公斤。那時黃魚一斤6角,阿兵哥薪資更低,被人戲稱:「鴨鴨無,七塊五!」姜伙生心想,打魚危險又辛苦,拿筆仔、坐藤椅,薪水雖然不多,夠用就好!
姜伙生上任才三天,消息傳到塘岐,元泉先生趕到橋仔鄭敏興家,找到姜伙生,劈頭就問:「你當村幹事,一個月領多少?你現在才結婚,兩個人夠生活,等孩子出生,誰幫你養啊?」姜伙生低頭,預定拿筆桿的手從此換成掌舵,從辦公桌登上艋艚,開始此後50年的討海人生。
千家食藥,一家還錢
元泉先生除了四處把脈,看診之外,若有鄉親「煞到」,或嬰兒驚嚇夜哭,他也會「打偈」等簡單法術,幫助鄉親收驚回神。搬到塘岐不久,姜元泉以其學識、與看症抓藥累積的民間聲望,被縣政府推舉為北竿第一任諮詢代表。北竿師部、鄉公所大小會議,都邀請他出席。民國55年,塘岐新街中山路起建,他提供不少意見,也是第一批搬入中山路國宅的店家。
新的店面靠近市場,藥鋪生意熱絡許多。他見誼女的孩子李俊逸,聰明伶俐,做事踏實,小學甫畢業便將他留在身邊,親自調教。李俊逸住在店裡,一早醒來,就忙著卸門板、掃地、擦桌、撣櫃台,裡裡外外整一遍。再去曬藥草,切藥片,還要兩腳踩滾輪,在一個船型的木槽裡輾藥粉。他學的很快,不久就能熟記藥櫃裡數百種藥材名稱,他也懂一些鷓鴣菜、正氣丸、柴胡湯之類對應的病症。
藥鋪門面好看,其實經營不易。因為面對的多是窮苦的病家,賒欠藥費很難開口索討,本身又需進口藥材,兩頭都很煎熬。元泉先生常說:「千家食藥,一家還錢。」一方面教導家人,世上苦人多,要體諒窮人付不出藥錢的苦衷;另一方面也警惕後輩,藥鋪經營不易,往往只有少數富人,才是真正的衣食父母。
民國60年代開始,國軍醫院進駐北竿之後,除非食補與慢性病的調理,一般病症都往軍醫院醫療,很少找元泉先生看診。他逐漸不太管藥鋪大小事情,經常與「老于」、「梅花釵」等梅花時期認識的朋友相聚,一起拉琴唱曲、聊天打牌。那時有位海保部隊退役的流亡人,任職民眾服務站,是元泉先生固定排搭。他注意到,有幾回牌局進行中,元泉先生突然呵欠連連,整個人萎頓下去,他藉故肚子疼進去內室,片刻後上桌又精神奕奕。
針藥與鴉片
有一天,流亡人來藥鋪小坐攀講,櫃台沒人,內室傳來窸窣聲音,他瞧見元泉先正在大腿注射針劑。元泉先生嘆了一口氣說,他胃疾很久,自熬各類湯藥,嘗試各式療法,現已無藥可醫,只有拜託友人跟醫官拿止痛藥。元泉先生妻子也四處請託友人、與地方有頭有臉人士,以各種名目,向熟識的醫官索取止痛藥,其實是「可待因」。這個情況已經持續幾年了!
元泉先生說,他在梅花時期,即已染上吸鴉片惡習。他那時眼疾嚴重,吃了許多中藥未見好轉,神明告訴他有不潔之物作祟。當時,梅花靠海處有位「家三師」,神通廣大,會各種法術,鎮邪驅魔,在他施法下,眼疾不藥而癒,元泉先生大為嘆服。從此拜他為師,三不五日便往「家三師」那裏,學習「打偈」之類的法術。那「家三師」有鴉片癮,每日吸食,元泉先生都要在旁服侍,幫他填裝鴉片膏、點火,不免被鴉片煙薰到,有時也跟著吸兩口,過不久,自己也上癮了。
其實,元泉先生搬來橋仔那年,行囊中就已偷藏一罐鴉片膏。那幾年,橋仔牛欄里山區也有人種植,他們也會把熬好的鴉片膏賣給元泉先生。直到國軍來了以後,兩岸禁止往來,源泉先生仍以其顏面,請出海漁民與對岸熟識鄉親,海上聯繫,偷偷帶回鴉片吸食。
勒戒
民國45年實施戰地政務,兩岸斷絕往來,也徹底斷絕了元泉先生的鴉片來源。一位海保退役、任職南竿閩北工作處的黃姓長官,也是元泉先生同鄉,見他毒癮難耐,勸他自首勒戒。元泉先生當即往南竿住同鄉家,在他安排下向縣府警察局自首,接受勒戒。而同時期,各鄉各島仍有吸食者,三令五申之下被查獲,送到台灣判刑。
從南竿回來,一則已無鴉片可抽,再則忙於把脈開方包藥材,十多年一晃過去,兩子也都長大成人,伙生在橋仔捕魚,暖生任職警界。日升月落,花開花謝,日子在平順中仍有波瀾,元泉先生的胃疾愈來愈嚴重。他起先食自己藥鋪售的濟公丸、五分珠之類的止痛散,劑量日日加重,往往一天吞食10多包,仍然絞痛難忍。他後來到軍醫院打止痛針,有時一天去兩三回,醫官懷疑他有藥癮,不再理他。他只好請與軍醫熟識的公務人員幫忙拿藥,自行注射。
辭世
民國66年夏天某日,姜伙生未出海,跟平常一樣回到塘岐探視老父。才一進門,即看見元泉先生倚在床頭,面無血色,兩手危顫顫拿著針筒,探入水杯飽飽吸一管,再緩緩注入大腿。姜伙生大驚:「依爹!那是水啊!都沒藥了,你還打什麼?」
元泉先生不語,倒頭躺下。一會兒,伙生端飯餵食,他搖搖頭,對伙生說:「我的時辰到了!」
伙生:「莫講這款話,依嬸等你食飯呢!」
元泉先生說:「我頃頃看見你媽,全身冰涼,躺在我身兜!」
姜伙生悟到,是自己的親生媽媽來接依爹了!
第二天早上,天濛濛亮,與當年離開梅花港同一個時辰,諸事完滿,74歲的姜元泉老先生,平靜地闔上眼睛。臨走前,拉了一坨屎。
姜伙生仔細擦拭依爹,幫他穿上嶄新的藍布長衫。他知道,依爹要乾乾淨淨的回到故土,回到全村500餘灶皆是姓姜的邊蘭老家。
五、後記
訪談姜伙生那天,時序已入晚秋,天高海闊,對岸黃岐、定海一帶的山影清晰可見。他家就在澳口旁邊,屋外大海浩瀚,遊客嘈雜,來往大坵的渡船、鄰居歸航的漁船,進進出出,恍若當年「黃岐渡」的盛況再現。
聽他講古,感覺非常奇特,不僅因為他橫跨私塾與國民小學的年代,識多見廣;還因為他的活力、熱情與驚人的記憶力。他的福州話又快又準確,抑揚頓挫,句句生猛有力,我聽得如癡如醉,從未如此逼近,那個我尚未出生的陌生年代。
他的硬筆字也寫得極好,端正清麗,筆畫勾勒毫不含糊,曾一字一字手抄《三十六朵花》、《百樣諸娘仔》等福州經典唱曲。其中還有一封,抗議國防部差別對待金門與馬祖民防隊的陳情書,幾首恭賀縣長與立委當選人的古體詩。
我心想,應該是元泉先生的文人基因,讓他與大浪拚搏之餘,在滿室的魚腥之中,沉澱心思,關注世局,一心嚮往他依爹的內心世界吧!
《鄉音馬祖北竿故事集之四》元泉先生在北竿(下) 文/劉宏文
- 2021-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