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鄉音馬祖 漁民詩人:黃鵬武的橋仔年代(上) 文/劉宏文

  • 2021-05-02
 前言
 第1次知道黃鵬武先生,是在一部探討馬祖漁業興衰的紀錄片上。影片甫開始,鵬武先生駕著機動漁船,在金光閃動的橋仔海面,迎向晨曦,我立即被他沙啞的漁歌吟唱所吸引,那是我從未聽過的海上之歌。文化處友人告訴我,詞曲都是黃鵬武先生自行創作;不僅如此,他們還說,鵬武先生喜讀文史,能作詩填詞寫文章,曾經登載在馬祖日報的副刊。
 後來我隨北藝大研究團隊,紀錄馬祖傳統漁法「打楸」,才真正認識鵬武先生在地知識的淵博、他對海神信仰的獨特理解、以及他與大海的深刻感情。受訪期間,他應團隊之邀,僅憑記憶,在沒有任何量尺與圖片的參照下,利用合板、竹片,以一個月時間,徒手製作一艘現已消失的傳統漁船模型,比例尺寸絲毫不差。
 我大為驚異,除了敬佩他的手藝天賦,我心想,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懷與體會,使得那艘前尖後寬、造型優美,從少年一直陪伴到老年的木殼帆船,每一組件、每一部位,都已溶入他的思考,都已成為五官四肢的身體知覺。
 這艘模型木船曾在民俗文物館展出,也曾跨海,專程運到桃園馬祖同鄉會展示,睹物思情,喚起許多鄉親的回憶。台灣歷史博物館看到了,特地借到台南,作為今年「島嶼」特展馬祖專題的主視覺意象。
 黃鵬武先生一生捕魚,他經歷過戒嚴時期嚴苛的海上管制,也曾遇上「以物易魚」的歷史荒謬,他有過一日收入幾十萬的漁獲,也曾發生六次沈船的驚險事件。50年來,他仍然固守傳統魚場,鄙視章魚籠,堅持傳統守株待兔的定置網漁法。
 他說:「作為一個島嶼,如果捕不到什麼魚,那是很沒有面子的!」
 母親
 民國39年,黃鵬武出生在橋仔村「牛欄裡」。那時兩岸剛剛斷絕往來,國軍初來島上,借住民宅,或在空曠地搭大型軍帳,露天開伙。黃鵬武家窮,茅草為頂的小房窄逼陰暗,軍方看不上,便進駐鄰居劉姓大宅,大約有一個班的兵力。
 黃鵬武說,黃家在橋仔算是罕姓。他幼時隱約聽祖父提到,祖先從福州避難而來,但已記不清是躲戰禍還是避仇家。他小時從未見過祖先牌位,也未見過祖父捻香祭拜列祖列宗。祖父說,家世名號保持低調,不招搖彰顯,陽間可避小人,陰間可躲冤鬼上門,一生一世省卻許多麻煩。
 那時從梅花、惠安遷來的漁家,加上橋仔本地人,已有千餘住戶。祖父住在「牛欄裡」最北處的簡陋茅舍,種番薯、小麥和高粱。秋天米糧熟成,他們摔打麥穗,石臼舂高粱,北風吹過,「麥場飄風一把沙」,一年收成往往不夠填滿一個畚箕;逢年過節,老人小孩食一些,幾餐便見底了。祖父也養羊,昔時荒山野嶺都是有主之地,羊群得小心圈在自家「柴埕(草場)」,或帶到崖邊無主險地放牧;一粒羊屎落在旁人地裡,都可能釀成巨大紛爭。羊隻長大賣給澳底「做艋」的梅花人,有時連同乾蝦皮一起,駛船載到內地販售。
 黃鵬武母親名喚「伙妹」,自幼被黃家乞(給)來當童養媳。母親面容姣好,文靜寡言,平日討沰、割柴、縫衣、製鞋,粗工細活都能上手,深得祖父疼愛。當時另有一位與母親年齡相若,住在大坪頂的「嫩妹」,亦生得唇紅齒白,十分美貌。嫩妹個性明朗,外向活潑,後來嫁給芹壁土匪頭「依細犬」陳忠平。橋仔人見嫩妹在澳口店家如一隻翩翩蝴蝶,四處走動說笑,便調侃她:「嫩妹你話莫価(音ㄙㄚˊ,多),伙妹來了給你硩(ㄉㄚˊ,壓)!」意思是,若論美貌,伙妹更勝一籌。
 父親
 母親賢慧能幹,上山下海,做盡家裡大小事情;可父親卻遊蕩鄉間,不時搭「黃岐渡」往福州遊樂,是個「骹遛仔」。他年少時結交一位福州朋友,名喚「陳文顯」,富家子弟,父親跟他進進出出,幾乎都待在福州。黃鵬武母親說,父親雖然與陳文顯焦孟不離,終日玩樂吃喝,但他深信朋友之間「親兄弟明算帳」,從未拿陳文顯分毫進家門。
 這位富家子陳文顯賭技過人,麻將分牌後,16張牌統統收攏褲袋內,單靠手摸,出牌吃牌從不出錯。他丟骰子,可隨意扔出想要的點數,「文顯牌九可通天!」大家都這麼說。 當時有位橋仔人「木俤」,在福州豪賭牌九被人設局,輸到沒有盤纏回北竿。文顯知道了,帶上「木俤」重新回到賭桌;幾把下來,陳文顯要求做莊,同桌莊頭不肯,文顯拿出一袋金飾找莊頭對賭,比大小一翻兩瞪眼,那人氣勢軟了,只得讓文顯做頭莊。幾把吃下來,文顯問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木俤:「都討回了嗎?」木俤稱:「討回了!」文顯拉木俤起身,二話不說,揚長而去。抗戰勝利那年,「紅軍」勢力已南下福建,鬥地主、清富農,陳文顯老家也受到波及。年底,陳文顯到外頭山避風頭,宿在橋仔黃家。某日黃昏,陳文顯立於牛欄裡茅屋前,眺望大海,遠方綿延山勢清晰可見,他若有所思,回身蹲下,撿起吃剩的螺殼,極有耐心的在地上排出「打倒共產黨」一行字。幾天後,搭「黃岐渡」回福州,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民國38年,大陸為共產黨所佔,兩岸往來斷絕。黃鵬武父親去不成福州,這才收起浪蕩之心,認命留在橋仔打漁。也是那年,在大批國軍來馬的倥傯之際,祖父維持凡事不張揚的作風,挑農曆12月24日祭灶這天,門楣掛一匹紅布,祭灶料當碗菜,灶公灶嬤做見證,沒有辦酒宴客,也不收添箱禮錢,門前燃一串鞭炮,父親與母親當夜圓房,次年生下黃鵬武。
 誼嬭
 黃鵬武說,他出生時不哭不鬧,母親非常擔憂,接生婆「依壽姆」焚一枝線香薰他,才「嗯呀-嗯呀-」哭出嬴弱的聲音。他三天兩頭生病,吃睡都不安穩,鄰人告訴母親,孩子犯沖,被不潔之物驚嚇了。大娘(他父親娶兩個老婆)聽了,往玄帝廟燒香,攜回符紙,在他頭頂繞幾圈,口中喃喃:「收驚公,收驚婆,收驚娘嬭沒奈何;子鼠驚,丑牛驚,我這伲囝都伓驚;寅虎驚,卯兔驚,我這伲囝都伓驚;辰龍驚,巳蛇驚,我這伲囝都伓驚;…」他還記得那團帶著藍焰的火光,在眼前上下跳動。
 黃鵬武生來體弱,又罹氣喘, 到六歲還不會講話。母親長年帶他到村裡「元泉先生」的藥鋪「食茶(吃中藥)」,他還記得門上對聯:「但願世上人無恙,寧可架上藥生塵」。有段時間,「元泉先生」投資「開岸(遠海)」漁船,遷居后澳。母親便揹他從橋仔走山路到塘岐,過岐坪後,遇上漲潮,一片汪洋橫亙眼前,母親捲起褲管顫巍巍涉水跨海,海風強勁,他在母親背上暗自落淚,非常自責自己多病之身。
 國軍初來馬祖,曾在半嶺(八三一舊址)設醫務所,也為民間看病。氣喘一起,母親又揹他到醫務所,醫官幫他注射「盤尼西林 (馬祖話:八十四零)」,打針次數多了,血管腫起來,母子對望,兩人臉上都是目滓(眼淚)。
 四歲那年, 母親請綽號「缺手(身障)」的命相師為黃鵬武看命。命相師斷言,孩子一定可以活下來,但命格太硬,須找一位「誼嬭(母)」分擔。母親十分憂心,不知誰家婦人願意接納這個多病伲囝。她想到已嫁做人婦的親妹妹,請她收鵬武為「誼囝」。妹妹情義深重,一口答應,從此初一、十五,哪怕颳風下雨,每月固定兩次,以竹籃「摜飯(一碗米飯、一粒紅蛋)」送到黃家。如此連續不間斷,一直到他16歲成年為止。
 黃鵬武說,「誼嬭」其實就是親阿姨。「摜飯」三個月後,阿姨長子,略比黃鵬武年長一些,得了「耳邊污(瘡)」,不治往生。黃鵬武非常內疚,他始終以為自己的「硬命」剋死小表兄。阿姨悲傷拭淚,將一切歸諸天命,依然盡「誼嬭」本分,每月如期「摜飯」,還將比黃鵬武小七歲的女兒,許配給他。
 那時,馬祖人普遍相信:「姨表好做親,姑表嫡嫡親!」意思說,姊妹之間,子女可以相互嫁娶;兄妹子女血緣太親,不可婚配。黃鵬武說,他的阿姨先是成為「誼嬭」,後來又變成岳母,三種身分,三種稱呼,他都轉換得十分自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