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趣
黃鵬武6歲開口講話,母親大喜:「我兒絕非鄰人所稱又癡又啞!」從此彷彿開竅一般,眼觀、耳聽、手動,開展大千世界的驚奇之旅。
他說,夏天晚上,屋內燠熱,許多人移到屋外,有的臥草蓆,有的睡門板,有的躺竹榻,海風習習,直到深夜露水潮了衣衫與被褥,才進屋睡覺。他最喜歡這段時光,大人吃飽放鬆,老人有閒,他便鑽到鄰居簷下,今天去「牛欄裡」,明天往「南邊山」,聽他們「攀講」,或問一些漁事上的疑難,如何結繩,如何織網;那時左鄰右舍都說此子「六猴不回」,意思說意志堅定,做事追根究柢,有如丟骰子,非要擲到六猴(點),絕不干休。
母親也經常將他攬在身邊,教他唱各種歌謠,他現在猶能輕鬆背出:
「月光光,照門戶,月姐做新婦,做底裡?做下渡,下渡哥,喥鹹露,鹹露野臊,蜀碗肉羔,肉羔 (淡),蜀碗蜆仔,蜆仔罅嘴,新媳婦大放屁,噗!噗!噗!噗!」每次唸到這裡,母子相擁,開懷大笑。
另有一段,結合算學與地名的唸謠「連江筑」:
「連江筑(累積),連江貓,連江筑筑蜀頭(一隻)貓,蜀頭貓頭兩個耳,蜀頭貓尾四只骹;連江筑,連江貓,連江筑筑兩頭貓,兩頭貓頭四個耳,兩頭貓尾八只骹;……」如此反覆,母子一起筑到上百隻貓,直到黑幕悄悄降下,那時月光映照海面,濤聲依稀,他就在母親溫暖的臂彎裡睏著了。
黃鵬武說,幼時常玩一種棋戲,現在幾已失傳的「三角棋」(見圖示)。先在泥地劃三角形,三個小童各據一角,每人10顆棋子(皇帝1、太監1、小兵8),棋子排好(石子、瓦片、螺殼,每人選一種當棋子,以示區隔),大家划拳,同時喊自己的幸運號碼(147、258、369),三人手指總和達到誰的幸運號碼,誰就走一步。兵遇兵一步就吃,兵遇太監要三步,遇皇帝則要六步,最後剩下皇帝者為贏家。
還有一種「打毽仔」遊戲,兩人對比,各人持一根手指粗筷子長的木條,兩頭削尖。每人輪流將手中木條尖端垂直落地,趁反彈升起瞬間,另一手持短棍,將木條用力擊出,愈遠愈好,最先達到共同約定距離者(譬如500步為勝。擊完之後,各人估量自己木條距離(40、50步),再取一段長度恰為10步草繩,丈量每人距離,若某人估量自己擊出50步,實際丈量為60步,則以50步計;若實際丈量僅40步,不足估量50步,則取消此次距離。
為免擊出距離被取消,兩人都不敢高估,但也不願低估而平白損失距離。此遊戲不僅練習手眼協調,還能養成精準判斷能力。最有趣的是,勝方令敗方以食指按住平擺在地上的木條,勝方以短棍敲木條尖端,木條反彈,打到敗方食指,疼痛麻痺,直到敗方若接到降落的木條,處罰才會停止。
那個年代時光緩慢,一盤「三角棋」、一場「打毽仔」,往往玩到日落西山,小朋友猶喊聲震天,耳根發熱,捨不得回家吃飯。直到母親拿竹枝怒沖沖追出,才意猶未盡的散去。
橋仔童玩:三角棋
昔時橋仔村可分為四大區塊,山腰上的「牛欄裡」為農業區,繞過山頭往北的是討沰區「生番澳」,「大澳底」是漁業區,「澳仔」是信仰中心。黃鵬武祖父時代已有1千多人在此生活,其中有從黃岐、梅花來的,有從泉州、惠安來的,有橋仔本地人。
除了「牛欄裡」與「下南境」少數人家種些番薯雜糧,橋仔人多靠海吃飯。男子出海捕魚、捕蝦皮,婦人小孩到海邊挖貝殼、找海螺、刮紫菜,還有筆架、殼菜、虷子、等海獲。遠海近岸,每天都有許多人汲汲營營,在海裡忙碌掙食。因此,橋仔「江頭墘(海岸邊)」,依地形地貌都有特定名字,方便定位,遇有任何狀況,可適時通報。
當時,橋仔流傳一闕七言詩,將澳口的地名嵌入詩句,如候鳥般,每年到橋仔逐漁汛的梅花人,都能琅琅上口:
「澳仔鼓磹拍沒聲,大澳香爐斷火青(青煙);大王得道沉斗位,牛頭也儥(不會)叫蜀聲。」
其中「鼓磹」在玄帝宮右前方,一塊鼓狀礁岩,退潮時可見;「大澳香爐」指大澳底位於玄地廟前的香爐岩,礁岩香爐當然不會冒出線香的青煙;南邊山大王廟前方,碉堡據點前海面,以前艋艚在此「打楸」,沉斗海底以利掛蝦皮網,相傳是大王得道處;末句「牛頭也儥(不)叫蜀聲」最有趣。
橋仔往芹壁途中,有一處牛頭彎,因海邊一塊牛頭狀礁岩而得名。牛頭灣附近以前種植小麥,每年多少都有收穫。可是卻有幾年,小麥連連歉收,不是枯死,就是空穗,再怎麼悉心照顧,仍然沒有起色。有位高人路經此地,前後巡走一番,說:「麥子都被海邊那頭石牛給啃了!」農民果然看見海邊有頭石牛,抬頭張嘴面向麥田,眾人急急回家拿了幾把榔頭,狠狠砸毀石牛嘴巴。次年,小麥果然豐收。
若你途經牛頭灣,仔細探查,也許就會發現一塊傷了牛嘴的礁岩。
黃鵬武說,橋仔澳往北,尾端突出處稱「尾頭」。再往北,有一座隆起邊坡,從海上望去非常明顯。據聞,海盜猖獗時期,這裡曾經漂來6具無名浮屍,漁民造了4座土墳將之收攏掩埋,被稱為「四埉六堆」。後來此地傳出「有靈有聖」,許多人前去燒香祭拜。有個賭鬼知道了,也備妥線香、元寶、香燭、酒菜,慎重其事祭拜一番,祈求賭博順利,場場贏錢;返家之後,連日豪賭,皆大輸,連老婆房產都賠上。某日,賭鬼吸足鴉片後,殺狗取血,潑洒「四埉六堆」,此後再也不靈不聖了。
「四埉六堆」往東,大坵與橋仔間「門中」的起點,昔時漁民「板繒」定泊的海域,可見一前凸岩壁,即是「鶴鼻」,營建中的大坵跨海橋就在附近。再往東,右側一片平整礁岩,稱為「大埕」,然後到了橋仔人的悲傷之地「老鷹坑」。
「老鷹坑」夾於兩座山壁之間,坑外聳立一塊巨岩,常有老鷹在此盤旋,從外面看不透坑內。黃鵬武說,他幼時隨母親「討沰」曾經進入一次,坑很深也很高,不斷有水滴落,潮濕且陰暗。
母親告訴他,早年村裡一位媳婦仔(童養媳)才八、九歲,揹竹籃到牛欄裡後山撿豬菜,天黑了仍不見回家,家人尋遍山上海邊,不見蹤跡。次日一早,漁人走山路往「生番澳」出海捕魚。就在老鷹坑崖壁上方,看到一只竹籃,盛著半籃餵豬的野菜。漁人小心翼翼繞路攀下岩壁,果然看到有個女孩,一動不動趴在坑前鵝卵石上。漁人趨前一探,「媳婦仔」臉色黑紫,早已沒了鼻息。
又有一次,一位即將退役的年輕軍人,冒險攀岩採海芙蓉,失足落下老鷹坑,千古遺恨。
母親告誡黃鵬武,那裏陰氣重,避免接近。但他很清楚,以前人檢豬菜、砍柴伙,「老鷹坑」是天險,人煙稀罕,野菜山柴較別處豐足,自然吸引村人前去。朗朗乾坤,只要行得正、不害人,冤魂是不會無緣無故纏上您的。
離生番澳不遠的「磹(岩石)」上面,有一天然形成的窟窿,退潮後滿溢海水,水窟中間聳立一塊岩石,狀若貓咪,橋仔人喚做「貓咪窟」,那裏是少年黃鵬武最喜歡去的私房秘境。尤其在颱風過後,海水退遠,被巨浪打昏、或來不及返回大海的各類魚蝦、章魚,就留在石窟裡。黃鵬武帶上水桶、撈網,掏乾窟內海水後,烏板、白鯽、小蟹,小蝦,在水底掙扎跳躍,每次都有所獲。
到了「生番澳」,近岸一片嶙峋石礁中,有一塊表面平坦的巨岩特別顯眼,因為坐落澳口正中,漁人稱此巨岩為「澳正」。昔時,到生番澳圍捕丁香魚的舢舨,「企山(立於岩上的漁人)」站在這裡抓緊網綱,舢舨在澳內下網圍繒,繞一圈又回到「澳正」,五、六個漁人跳上來,合力拉網,滿籮滿筐都是亮螢螢的丁香魚。
「生番澳」右前方,已不屬橋仔境。黃鵬武說,兩座成丁字交叉的島嶼分別是公獅與母獅,遠遠觀之彷若母獅枕在公獅身上,狀甚恩愛。最奇特的是,一節雄偉聳立的沖天石柱,被說成公獅的「膦(音:ㄋㄟˊ,生殖器)」,如此赤裸裸呈現大自然的「生之欲」,在北竿以外的島嶼,極其罕見。
蔡牽
黃鵬武說,他自幼便對鄉野傳說、歷史佚事特別有感。村內有幾位從梅花移居的耆老,譬如:私塾教師依武先生、中醫師元泉先生、人稱「梅花釵」的枝芳先生,還有曾留學日本的老余等人,他們年輕時念過「人家齋」,在梅花有名有號,因各種原因遷居橋仔,閒暇時經常聚在一起,有時拉琴唱曲,有時講古懷舊,不識字的漁民搬椅端凳,聽的津津有味,年幼的黃鵬武也混在人群中,更是如癡如醉。他們講得大海盜蔡牽故事,到現在黃鵬武還記得非常清楚。
他們說,蔡牽家貧,有一次偕家世良好的表弟在村外玩耍,忽然天色大變,雷聲隆隆,只見天邊裂開一縫,有聲音從天上降下:「凡是見到天門開啟,所許願望必將實現!」表弟聽了,馬上跪地膜拜:「希望順利中得狀元!」蔡牽個性不羈,笑說:「哪有這等事,我若做賊,也能得狀元嗎?」後來表弟果然考得「武狀元」,並成為討伐蔡牽的領頭總兵,此是後話。
清乾隆年間,蔡牽因為家鄉飢荒,渡海來到北竿塘,落居橋仔捕魚維生。古詩有云:「船仱裝了就起身,橋仔澳地值千金。」可見橋仔澳海域漁產豐富,大小船隻都有收穫。不知為何,蔡牽每次出海,不是漁網流失,就是網破魚逃,即使「放釣」也沒有魚兒上鉤。當時有句俗諺,調侃人辦事不到位,便說:「你是蔡牽討海,沒半頭!」弄得橋仔漁家都不願跟他同船。
蔡牽很懊惱。有次,他聽聞澳底有艘艋艚,每次出海都滿載而歸,據說掌舵老艜(船老大)好像在海底長了眼睛,能看天象、潮水,下網十拿九穩。某夜,蔡牽偷偷上了他的艋艚,躲在艙內,想要一睹究竟。老艜駛船出去,看好洋流、水色,指示下網,連續幾次居然沒有撈到半尾。他眼看附近漁船都大發,心裡急了,便說:「今天是蔡牽討海,沒半頭!」蔡牽聽到,非常沮喪絕望,從艙裡爬出,仰天直呼:「罷了!罷了!老天爺不讓我吃這碗飯!」
打魚不成,有人便勸蔡牽不妨去割柴,也能掙碗飯吃。竿塘的山頭都是有主的「柴埕」,不給外人割柴,他便磨利鐮刀,搭船往「下目(高登島)」找生活。到了那裏,才知住了一戶人家在此牧羊,大大小小的山羊滿山吃草,光禿禿一片。他必須宿在這裡,與羊爭地,深入到羊群不到的險坡危崖,才有柴可割。
某天,蔡牽回橋仔賣柴,順便買了幾尾又長又寬的新鮮帶魚,送給下目借宿的民家。小舢舨靠岸,已是薄暮時分,天色暗下來,朦朧中他發現不遠處泊了一艘滿載貨物的商輪,他登船查探,甲板無人,月光灑在手上提的帶魚,瑩瑩發出亮光。他喊了幾聲,在艙底睡覺的兩個伙計,探出頭來,糢糢糊糊看到蔡牽手上白帶魚,彷若兩把閃著白光的大刀,以為遇著強盜,連呼:「大爺饒命,小的只是伙計,大爺饒命!」蔡牽趨前,還未開口說話,伙計倆已嚇得腿軟,噗通,一前一後跳海遁去。船主聞聲出來,蔡牽一不做二不休,將他一併推入海中。
蔡牽想,我「出海打魚沒兜半頭,山頂割柴與羊相爭」,做土匪,倒是不費吹灰之力,莫非老天安排?說罷,回頭張帆,趁著月色駛離下目,從此下海為盜,一步一步往幼年時「開天門」隨口許下的戲言,成為閩浙海域聞之喪膽的大海盜-賊狀元。至今,橋仔人見著新鮮大尾的白帶魚,都會發出驚嘆:「你這是蔡牽白刃刀啊!」
專題報導/漁民詩人:黃鵬武的橋仔年代(中) 文/劉宏文
- 2021-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