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海
橋仔是典型漁村,玄帝廟前有塊香爐石,將澳口一分為二,依季節風向變換,停泊數十艘大小漁船隻。每當漁船歸航,漁家將當天漁獲,一堆一堆攤在平台抽籤平分,婦人小孩在人群裡穿梭,撿拾剩餘的雜魚。大坪頂廣場鋪滿軟莢,曝曬蝦皮、丁香、鰃仔;澳口附近,整排竹箳晾曬各式魚鯗、墨魚乾,綠頭蒼蠅營螢飛舞;赤腳抬魚網的魚伕吆喝行人閃避、魚販挑著竹籮四處尋找東家。晚風從海面吹來,永遠帶著魚腥的氣味…
黃鵬武小學畢業,與多數北竿學童一樣,不是當學徒,學做餅、學理髮、做企店(店員),就是在漁寮打雜(總務),協助家計,不再離鄉到南竿升讀初中。他留在家裡,幫忙抬漁網、曬蝦皮,大清早跟媽媽一起挑漁獲,走遙遠的山路到塘岐販賣。
17歲那年,黃鵬武領得漁民證,跟父親出海捕魚。同船有表哥陳雄飛、陳添發、陳光燦等表兄弟。他不只跟父親學習漁事,也跟村裡其他耆老學習大海的一切。凡事追根究柢「六猴不回」的性格,對圍繒、板繒、艋仔、窩艋…等格式漁具,都瞭然於心。
黃鵬武說:「打魚也要用頭腦!」海底看不見,漁夫要能想像漁網在海底的模樣,想像魚群如何陷入漁網。他說,馬祖海域的洋流都是「左轉」,漲潮時由東往西而來,隨著時間推移,潮水方向逐漸轉向東北、北、西北、西、西南、南。由於馬祖颳北風的季節較長,使得漲潮較快,退潮較慢,所以最佳收網時機就是在退潮之時。此時從西南來的潮水帶著魚群從橋仔「門中(大坵與橋仔間水道)」流過,大魚追小魚,都落入他的板繒網口。「什麼魚都有!」黃鵬武說。
他總結自己50年的海上經驗,提醒從台灣返馬,跟他一起捕魚的二兒子,要能成為老艜(船老大),有兩個條件:「其一,能判斷漁網入水之後在何處著地;其二,漁網著地後開展的形狀。」這就要用心體會變化莫測的大海,包括:海流方向、漁網重量、海水深度、迴流位置、大潮與小潮的流速…,這些細節,共同影響漁網在海底的位置與形狀,從而決定漁獲的多少。
由於「門中」海底都是岩層,與東、西犬間的海域類似,他親自往白犬探查「以籮代楸」的打樁方式,回來後加以改良,以巨型水泥方塊,取代籮裡裝的石頭。他並將傳統會隨漲、退潮翻轉的板繒,改為固定式,僅在退潮時撈捕魚獲。他說:「雖然放棄漲潮的魚獲,但魚網尾曩不因翻轉而打結,節省許多收網時間,更為划算。」
捕魚超過50年,他經歷過6次沈船,皆因他「水性好」、熟悉橋仔海域,以及「生番王公」的虔敬信仰,使得他屢屢化險為夷,幸免於難。黃鵬武回憶,民國90年左右,他與一名外籍漁工駕船載「籮(水泥樁)」,往下目(高登)與大坵之間的魚場沉樁。漁船橫放一根超過船舷的粗木,兩端繫三根粗繩,綁住船底巨大的水泥樁。船到定點之後,斬斷中間繩子,再解開兩端粗繩,使得水泥磚緩緩沉到海底,做為繫網的基石。哪知這位漁工是生手,暫錯繩子,船立刻傾斜,且被下沉的水泥磚帶到非常深的海底。人被救回,船卻永遠失去了。
還有一次,黃鵬武皆好友,住馬港的林春仁,駕船往福澳港銷魚獲。船剛駛過進嶼,他即發現船頭有裂縫,開始進水。他評估一番,決定加足馬力衝到福澳,再找人修理。誰知還未進港,裂縫已變成窟窿,船頭栽入海中,眼看船身即將沉沒,他在艙板大喊,林春仁從駕駛室窗戶爬出來。這艘船後來撈起,修修補補,又駛了好幾年。
交易
民國50年代,橋仔村住戶與漁船數量,皆是北竿之最。春夏有鯷魚、鯧魚,秋冬盛產蝦皮、帶魚,魚獲雖然豐足,但人力耗費巨大,一艘船七、八個人均分下來,一年所得非常微薄。尤其是蝦皮圍網,從「辦季頭」開始,結繩、打樁、佈網,到新鮮蝦皮的焵煮、曝曬、挑揀、包裝,耗材又耗工,幾乎都大虧老本。
於此同時也傳出,遷台人家,在工廠上班每月可領萬餘元,小學畢業也可掙幾千元,一家三、四口,積攢一年,便可買戶平房,臥室、客廳、廚房都有,較之馬祖石頭老屋寬敞許多。「米好食、肉便宜、錢好賺」,每隔十天半月,台馬補給船上,都可見到挑著籮筐擔子的遷台人家,一頭裝盤碗鍋瓢,一頭盛被褥衣物,航向沒有恐怖砲聲的明天。
不久,「美匪」建交,兩岸砲擊的恐怖氛圍稍歇,出入漁港雖有管制,氣氛以不若以往肅殺,漁民在海上的活動範圍也較寬廣。偶有與對岸漁民接觸,也不致像以前一樣,動輒以叛亂罪伺候。
黃鵬武說,最初,雙方僅是互探失卻聯絡的親人,進而以物易魚、以物易物 ,乃至發展出以美金交易的海上貿易。70年代,對岸漁民吃的、穿的,比起馬祖落後許多。他說:「我們羨慕台灣,他們羨慕我們,連白米飯與煤油燈,他們都覺得稀有,特別是麻將牌、電子產品、收音機、塑膠連身雨衣,最為渴求。」
大陸邊防對台灣漁船的開放,以及兩岸生活水平的落差,使得本已所剩不多的漁民,不再海上搏浪,紛紛「棄漁從商」。漁民兩隻手臂套滿手錶,外罩寬大雨衣,瞞過我方港口檢查,在外海熱絡交易各類漁獲。曾有一次,一艘漁船歸航,港口衛哨登船檢查,看到滿倉鰻魚,便問:「這魚是你們抓的嗎?」漁民:「當然是我們抓的!」衛哨:「你們抓的?那怎麼都是冰凍的?」
那時,一支台幣400元「鐵力士」手錶,可換得200斤又大又新鮮的白鯧,以每斤50元計,就可賣到1萬元,利潤非常驚人。除了換魚,也換香菇、糯米等農產品,不但在北竿販售,南竿、莒光都有商家預約。才不過幾年,他便在中壢購得三戶房子。過年期間,有遷台的老人家返鄉擺暝,他給紅包出手便是萬元。
交易初期,多集中在魚類與農產品。後來有部隊高階長官(自己不便出面),委託民間友人跟他商量,拜託他訂購家鄉特產與高檔藝品。諸如:壽山石、田黃、雞血石、藍田玉;各類銀元、光番;玉雕、木雕,窗花;宜興茶壺、徽墨;貴州茅台、蘆洲老窖;漳州片子黃、北京狗皮藥膏、雲南白藥…;這類漁民聞所未聞,也不知市價行情的特產與藝品。那時便盛傳,某軍官以5千台幣購得一塊玉石,漁民以為他是冤大頭,軍官回台後轉手賣數十萬元,還打電話來,名為道謝,實則炫耀。
民國81年,馬祖解除戰地政務,脫離軍管後的邊防政策仍在拿捏鬆緊,對岸更是門戶洞開,憑「漁民證」便可自由出入。那時,膽子大的人結伴到對岸旅遊購物,玩個幾天幾夜,再搭漁船回來。甚至有台灣人專程來馬,循此管道進入對岸,大江南北逛一圈,幾天後再接他回來。
漁民頻繁接觸,與海上控管鬆綁,仍有一些憾事傳出。那時有艘大陸漁船,越界在大澳山北面三連嶼附近捕魚,軍方鳴槍驅離,漁船不為所動;端出機槍,以45度角對空連放,漁船還是不理。後來不知怎麼,機槍口沒控制好垂下,一發子彈正中漁船。漁船終於駛離,但卻是往后澳而來,步步進逼,眼看就要靠岸登陸。
軍方立刻集結守軍,在港口一字排開,端槍瞄準, 同時喊話警告:「不准登岸,否則立即開槍!」漁船也傳出「哇啦!哇啦!」的吼叫聲。雙方對峙良久,兩邊雞同鴨講,軍方根本聽不懂,只好到村裡請懂福州話老者,登船一探究竟。老者回來轉告:「他們說,你們打死人了,要賠償!」軍方看茲事體大,再請老者登船了解狀況,要賠多少?怎麼賠?老者去了很久,等他們商議完,回來告知:「他們說,賠400塊美金!」
軍方聞言,立即向上級報告,隨後收支單位將美金如數送達;不僅如此,同船七、八個漁民,每人送一包九三大米、一床棉被、一套衛生衣、還有日用品、乾糧、連身雨衣。他們這才怏怏離去。
詩人
50年代,國軍初來北竿不久,曾在「牛欄裡」黃鵬武家旁邊,開了一間福利社,賣毛巾、肥皂之類的日用品,也賣鉛筆、紙張等簡單文具。小小福利社,居然有五個店員,兩位軍官領著三位士兵,據說他們家長都大有來頭,不是高官,就是議員。五個人平日無事,吹笛子、彈吉他,少年黃鵬武經常跟他們玩在一起。後來,他能彈奏「中山琴」自娛,就是跟其中一名軍官學的。
當時有位鄭姓士兵,經常翻書自修,準備退伍後考大學。那名士兵見黃鵬武經常找他聊天,問東問西,似乎對書本很有興趣,便拿出一冊《高中國文總複習》教他念課文。他還記得第一課是韓愈師說,第一句:「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事隔60年,他還能背誦大部分內容。也是從那時開始,引發他探究文史的興趣,喜讀三國演義、封神榜、七俠五義、紅樓夢之類古書。
黃鵬武說,他經常在出海佈網後的等待時間,坐在艙內,看海鳥成群盤旋,忽而筆直潛下,將小魚銜回餵食雛鳥。此情此景,想起母親撫養之情,他很自然在心中成句,甚至伴著海風吟唱起來:
漁家苦我娘
漁家生活苦我娘
日間辛苦夜間忙
每當夕陽落在西山頭
娘呀娘,我的娘
面彩霞,望斜陽
牽肚又掛腸
過盡千帆,皆不是兒的船
誤幾回,天際識歸航
民國105年,黃鵬武高齡91歲的母親辭世,家人悲傷逾恆,但也欣慰子孝孫賢,母親一生圓滿。欲遵循古俗,以民間傳統「哭喪」唱謠為母親送終。黃鵬武委婉說明,母親恩情,山高水深,唯有親身子女才能深切感念。他親自填詞(三炷香)在母親靈前吟唱致祭,情深悲切,家屬親戚與來賓友朋,無不動容落淚!
三炷香
一炷香告我娘/願我娘保安康/極樂世界走一趟/快快轉回兒身旁/快快轉回兒身旁
二炷香告我娘/我娘容貌天上有/我娘才德世無雙/黃家三代靠我娘/公公婆婆寵我娘
三炷香告我娘/思念我娘淚兩行/午夜夢迴喚我娘/陰陽兩隔情更長/生生世世兒的娘
願爹娘九泉之下好做伴/願爹娘九世輪迴永安祥
(全文完)
專題報導/鄉音馬祖 漁民詩人:黃鵬武的橋仔年代(下) 文/劉宏文
- 2021-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