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北竿故事集之8 王詩如的小白船人生(中) 文/劉宏文

  • 2021-06-06
 最年輕的村長
 王詩如在白沙打漁2年,適巧老村長遷居台灣,鄉公所長官看王詩如能識字、講國語、活動力強,就報准上級,找他代理白沙村長。民國60年扶正,那年他才22歲,未婚,大概是馬祖地區最年輕的村長,民國70年他搬回坂里,又連任2屆民選村長,直到民國75年卸任,義務加民選,他一共擔任15年白沙村長。
 王詩如說,早期,村長都是政務大隊派任,義務職沒有薪資,主要協助軍派副村張(指導員)、村幹事,處理村務。為了方便與軍方聯絡,王詩如家很早就裝軍用手搖電話,直通指揮部參三科。北竿有七位村長,只有他家裝了電話。當時,部隊經常有火砲演習,射擊目標對準無人島礁,漁民前一天即被通知禁止出海,以免傷及無辜。漁民接獲消息,非常焦急,因為定置網撈獲的蝦皮,當天若未收回,整網都將腐臭。王詩如立即搖電話,協調軍方調整砲擊方位,或者准許不在射程範圍內的漁船出海,減少漁民的損失。
 白沙港是北竿主要入出口,不論是交通船或海軍小艇,上下船都要接駁,村長就須協調漁民搖舢舨幫忙。60年代,高登、大坵增建據點、碉堡,水泥、砂石、鋼筋需求量大,指揮部就商請村長安排漁船運送建材。漁民甚至在港邊協助採砂石,一袋一袋扛上漁船,運往高登與大坵,耗費的油料與人力都是義務。漁船「出公差」,可抵銷民防隊站衛兵、擦槍等勤務;當然,對日後進出港口的各項管制,多少通融一些。
 王詩如回憶,15年村長任期,大概與共事過的村幹事(多是馬祖鄉親)有30多位,他們多數剛從學校畢業,人與事皆不熟,連吃飯開伙都無著落。我那時「做艋」,「魚寮」三餐開伙,吃炊飯、帶魚配菜;我讓年輕的村幹事來搭伙,但「做艋」魚季一年大概只有七、八個月,過後鄉親回台,伙食團也結束。他們初來北竿,一切陌生,我當村長還是要幫忙照顧,給他們最大方便。
 三月三,食橫山
 民國67年,王詩如代表北竿地區,擔任連江縣漁會常務理事。那時,每年南、北竿與東、西莒,都回集結3、40艘漁船,集體駛到東引,在「橫山(亮島)」海域捕黃魚。那年陣容龐大,一共集結46艘漁船,200多位漁民,漁會看王詩如年輕,溝通能力好,派他當領隊,在鞭炮聲中浩浩蕩蕩駛向東引。
 船先泊在福澳港,漁民參加三天講習,主要是告誡漁民勿與「匪船」接觸,更不能洩漏軍情資訊。漁會加派一名技工曹金財負責維修漁船機器。王詩如負責與指揮部溝通大小事情,諸如:配合演習調整出港時間與捕魚地點、批發價供應黃魚作為軍方副食品等。台灣駛來收購黃魚的冰船等在港外,當日捕獲的黃魚,最晚在次日早上11時前,要完成收購,逾時黃魚變質,拒絕收購。
 因此,若遇黃魚豐收,漁民通宵不眠,把纏繞在網上的黃魚,一尾一尾解開;有時量實在太多,來不及點交,棄入大海也時有所聞。
 王詩如說,來東引捕黃魚不但有馬祖漁民,大陸跟台灣的漁船也都有。早年遷居台灣的北竿鄉親,有幾年也在金山、野柳一帶租漁船,返回馬祖捕黃魚。大陸漁船,多數是從南霜、北霜島來的,他們漁船噸位大,可收1千多擔漁貨,我們盡量避開,以免與他們的漁網纏捲。他們也講福州話,口音「拗」些,吃穿都不如我們,有一回還跟我們討煤油點燈。
 若遇颱風,所有漁船攏集到西引清水澳避風,非常盛大壯觀。但這樣的榮景沒有維持幾年,民國70年以後,漁獲銳減。三個多月的漁期才捕到幾百斤,抵不過吃住開銷,多數魚船都虧本而回。
 保證顧客的雜貨店
 民國60年代以後,因為一海之隔的大陸,漁船噸位大,數量多,且以大型機動拖網圍捕海魚,馬祖這種十幾噸的小船,以及定置網「守株待兔」式的傳統漁撈,根本像是小兒科。王詩如回憶,民國60年代漁獲逐漸減少,「做艋」人力物力投入甚鉅,收入不足養活船上七、八個夥計的家庭。
 王詩如說,民國59年,他初任白沙村長,全村有570多位村民,到民國75年卸任,剩下150多人。那時,多數人都遷往桃園八德、中壢,在那裡的工廠上班,一個月可賺一萬多元,一家五、六口,一年收入足可買一棟平房。
 也有一些人到國民大會、總統府、監察院等當工友。政府機關信任金馬人,認為我們忠誠度沒有問題。像芹壁有好幾位鄉親在監察院當工友,一個牽一個。比起海上打漁,當工友很不錯,工作輕鬆,領固定薪水,還有人穿西裝打領帶。王詩如說,在當時很徬徨,是否仍要留在馬祖繼續捕魚?
 民國69年,因村長之便,王詩如認識一位馬家鳳營長,北竿西區,包括芹壁、坂里、白沙的駐軍都歸他管。王詩如與馬營長同齡,兩人結成莫逆,無話不談。有一次,馬營長對王詩如說:「你看起來不像漁民!」建議他到坂里開店經商。馬營長說:「你開店,我們營上500多官兵都支持你,到你那兒買東西。」當時只當朋友間的笑話,不以為意,但他太太卻有些心動。那時坂里菜市場已有兩家雜貨店,豬肉攤、漁攤也都有,但生意冷清,軍方都開大卡車,到塘岐大市場買副食品。
 後來,坂里鄉親知道王詩如跟軍方關係好,也慫恿他開店,希望帶動人氣。民國69年中秋節,王詩如的雜貨店開張,取名「新興」,販售雜貨與新鮮蔬果。馬營長也信守承諾,全營改在坂里買副食品。不僅如此,王詩如還在師長、政二科長、以及北竿七個村長必定出席的鄉務會議上,建議師長,是否能妥善分配全島官兵休假時間,讓各村商家都有生意可做。
 程邦治師長非常親民,當場答應,他規定除莒光日(每週四)外,全北竿20個營,每日至少排定一個營休假,到各村買日用品、洗澡、洗衣服、理髮、撞球、小吃…等休閒娛樂;如此既能使得年輕官兵在外島的孤寂生活得以紓解,民間的收入也相對增加。
 養豬人家
 王詩如說,那時北竿鄉有1萬多名官兵駐守,他每次送菜到部隊伙房,都會看到大量廚餘、餿水(馬祖話:ㄆㄨㄥ),吃剩的米飯、饅頭,都被挖坑掩埋,他覺得非常可惜。心想,何不用來養豬?
 他立刻從台灣買了一台鐵牛車(可能是馬祖第一台),每日上、下午各一趟,送菜送貨到部隊,順便到伙房載回廚餘餿水,每日都能收集好幾大桶。
 王詩如說,當時白沙村有個小孩,無父無母,被一位商店老闆收養,平日供他食宿,也幫忙挑貨送貨,照顧店務。這孤兒發展有些遲緩,以致言行時有不合常規之處。白沙是北竿對外門戶,船舶在此靠岸,是高級長官探訪北竿必經之地。每當來了蔣經國、王森、馬防部司令官等黨、政、軍要員,上級都特別交代,看住這個孤兒,免得有所冒犯。後來,收容他的商家遷台,身為村長的王詩如,就讓這個孤兒跟在身邊。
 70年代開始,經營雜貨店之餘,王詩如多了一項養豬事業。也多虧孤兒幫忙,每三個月,就從南竿農改場(位於南竿清水村)買進8至10頭豬仔。除了廚餘餿水,他還從台灣進口粗糠,混入飼料。他說,一般豬隻要養七、八個月才能出售,他養豬油水足,六個月就能賣出。他一年可賣出100多頭菜豬,絕大多數都是銷到部隊。
 悲傷的海難
 早年,南北竿交通都是行駛漁船,載人運貨不但數量有限,且險象環生。民國50年代起,政府租用行駛台馬間的民間貨輪,作為島際交通的客輪,免費供軍民搭乘,先後有安勝輪、鴻達輪、祥興輪等加入營運。那時貨輪多停泊午沙港,客輪則在白沙港,但因未建碼頭,客、貨輪皆須小船接駁,非常不便。
 民國56年6月20日,白沙港吹西南風,港內浪潮洶湧,等在港外的安勝輪升火待發,一陣陣黑煙從中澳往尼姑山散去。那天退潮,旅客一如往昔,先登上搭在駁船上的「樤板」,再駛到外港接駁客輪。
 那天的接駁船是中興26號(新復國號),軍民旅客約有3、40人,還有一台軍方的發電機,放在船頭。人員加上發電機以及其他貨品,新復國號吃水極深。
 王詩如回憶,那時正是捕「魿魚」季節,岸上停了四艘舢舨,他與王禮水、曹玉財、曹玉康、曾仁俤等伙計,正在整理漁具。新復國號才剛掉頭,欲往外港駛去,迎面一陣大浪,載發電機的船頭首先下沉,艙板乘客驚慌失措,隨浪湧搖擺擠到一邊,駁船隨即翻覆,海面盡是哭喊呼救的人頭,載浮載沉。
 王詩如立刻呼喊救人,和同船伙計抬舢舨下水營救。舢舨船見一個、拉一個,旅客中軍人較多,他們揹槍紮腰帶,全副武裝在海裡不易浮起, 還有一些不會游泳的婦女小孩,一下就沉到海底。
 當時有位曾經是馬報記者劉舫,因岳母過世從台灣返北竿奔喪,本想多待幾日,因前一日單號(19日),對岸宣傳砲彈打到白沙,覺得久留危險,決定提早返台。20日,便與妻子、小孩、妻舅4人,準備搭安勝輪赴南竿轉補給船回台。當時隨行的妻舅林玉官水性很好,四人落水後,他先拉住劉舫,叫他雙手搭在新復國號船尾橫樑,等人來救。林玉官隨即潛水去找姊姊與外甥,分別將他們救上舢舨,等他回頭,劉舫已因體力不支(一說心臟病發),不幸被大海吞沒。
 王詩如說,當時還有一位吳軟金女士,是新復國號船員吳國忠的姑姑,在水中呼喊救命,吳國忠游過去,近在咫尺,吳軟金女士已經沉到水底,吳國忠眼睜睜看著姑姑罹難,非常痛心難過。
 王詩如和幾位漁民在浪濤中奮力拉人,救起20多位,但仍有14位軍民不幸葬身海底,屍身一整列排在沙灘,場面哀戚悲痛。其中還有兩位到南竿辦嫁妝的橋仔村姐妹花,姐姐陳泉妹,妹妹陳蓮花也雙雙不幸罹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