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北竿故事集之9 造船記事(上) 文/劉宏文

  • 2021-07-11
 一、
 初春三月,天氣猶寒,苦楝樹的枝枒已經萌生初綠。薄霧中,一輛吉普車從午沙港長長的斜坡駛入村中,車上跳下兩人,一人高大魁梧,著草綠軍服,肩上兩顆金閃閃的梅花;另一人臉孔黝黑,穿灰色夾克黑長褲。港口站哨的衛兵立即端槍立正,左手五指併攏平貼胸前,大喊:「旅長好!」驚得一隻村犬「汪汪」吠幾聲跑開。
 被喚作旅長的軍官,轉身對男子說:「您先請,您帶路。」兩人一前一後,沿土路往村裡走去。此時薄霧散開,十點鐘的太陽蒸騰海面,雲天高掛,南竿清晰可見。沙灘上車聲、人聲,喧喧嚷壤,今天從台灣新到一艘商輪,舢舨搖櫓接駁貨物、甲哥(碼頭工)涉水搬貨、聯檢人員、稅務員,都在沙灘上各自嘶吼,各自忙碌。
 軍官跟著男子,小心翼翼,避過地上東一坨、西一瘩的雞屎,往村內行去。許多人家大門緊閉,屋外隨意堆砌廢棄的魚網。男子說:「他們都已搬到台灣討生活。」
 這時,一位挑水婦人,從路那端走近,兩隻盛滿水的鋁桶,一前一後,隨著扁擔的律動起伏,正要跨進一戶人家的門檻。男子叫住她:「依蓮,你老倌(公公)有無著厝(在家)?」
 依蓮回頭,她認得這位陪著軍官的男子,他叫曹百達,家住橋仔,以前捕漁,現在幫軍方開渡船。他家大門邊,掛著「高登辦事處」的招牌,凡是往來高登與北竿間的官兵、戰備物質,不論新來後到,都由他駕船載送。他還有一台直通指揮部的手搖電話,每次聯絡事情,他將大門打開,講電話的聲音,半個橋仔都能聽見。
 依蓮擔著的水桶還未放下,軍官與男子已經進屋。她手足慌亂:「百達叔,今天商船來,我爺(公公)在巖下搬碼頭,你找我爺有什麼事計?」
 曹百達:「這位是旅長,今天特別來拜託你爺,請你爺幫部隊造一艘新船。」
 依蓮看看軍官,趕緊叫住一旁好奇張望、還未上小學的兒子:「依弟,你快去碼頭叫依公回家,家裡有長官等他!」
 依蓮倒兩杯開水,招呼兩人坐下。旅長環視廳堂,靠牆一張食飯圓桌,零散圍著七、八張椅頭,另一面牆釘了木架,擺滿造船工具,有各式鋸子、長短柄斧頭、木槌、寬窄不一的鑿子、大小刨刀、像弓箭一樣的牽鑽、平口跟半圓鑿子、成堆的鐵釘、洋釘,還有兩只畫線的墨斗,林林總總,品類繁雜。旅長注意到,墨斗上的黑汁已經乾枯,看得出來已有一段時日沒有使用。
 不久,一位赤腳短褲,面容清癯,年約60餘歲的男子,一邊拭汗,一邊步入屋內。曹百達見了立即迎身:「金發哥,這位是劉旅長。」旅長趨前握手,一邊說:「王先生您好,指揮部聽說您船做的最好,特別要我來拜託您,幫我們造一艘新的渡船,跑高登、亮島。」
 王金發不太聽得懂國語,曹百達以馬祖話解釋,意思說,北指部原本有一艘固定行駛高登、大坵的木殼船「忠誠號」,運兵載貨;現在靠近東引的亮島駐軍也需運補,此船噸位太小,怕有危險,希望再造一艘大一點的渡船,能夠開到亮島。
 曹百達湊到王金發耳邊,輕聲說:「上面希望新船能做一間艙房,給高級長官休息,避免日曬雨淋。」
 王金發面有難色,遲疑一下,看看旅長,怯懦地說:「我已經收了,已經兩、三年沒有做船了。」
 曹百達說:「金發哥,你好手好腳,怎麼說收就收?」
 劉旅長聽懂了王金發意思,說:「這事很重要,高登跟亮島的運補就靠這艘船,請您務必幫忙!」
 王金發說:「前一回幫橋仔人做一艘艋艚,連續八個月,體力消耗過大,乏力草熬湯吃半年,現在才好一些。」他接著說:「我現在都是幫人做椅子、桌子之類的小木工,或是跟兒子一道做甲哥(碼頭工),他搖舢舨扛重的,我搬輕的,做船乞虧(辛苦),真的吃不消了!」
 曹百達還想勸幾句,劉旅長已經起身告辭:「王先生!你再考慮考慮,這是幫國家做事,機會難得,你這麼好手藝,我們希望你多幫忙,有問題可以隨時跟我們聯絡!」
 劉旅長跟曹百達往吉普車走去,剛好王金發兒子王華英,從港口衛兵哨步出,短褲頭濕淋淋,上衣搭在身上,露出像鐵條一樣的胸肌。他看到軍官、曹百達,還有跟在後面幾步之遙的父親,心裡納悶,喊道:「百達叔,你怎麼有閒到午沙來?」
 曹百達見旅長已經上車,趕緊跟上,還來不及回話,吉普車噴出一團黑煙,爬上斜坡,消失在短坡山盡頭。
 二、
 那天食過晚飯,王金發早早睡去。夜色安靜,海浪撲打沙灘的聲音清晰可聞。王華英問妻子依蓮:「白天那位中校還有百達叔,來家裡做什麼?」
 依蓮答:「他們請依爹做一艘船,很大艘的,還要做一間長官休息室。」
 「依爹有無答應?」王華英問。
 「無,依爹無答應。」依蓮答。
 「他怎麼說?」王華英繼續問。
 「依爹說,他都收兩三年了,做不動了!」依蓮回答。
 王華英無語。這兩三年,父親在家時間愈來愈多。他氣喘嚴重,身體大不如前。現時,各鄉各村漁獲不佳,有的一年網不到二、三擔(百斤)蝦皮,吃飯錢都不夠,怎會有做新船?他們最近一次承接舢舨船,已經是三年以前的事情。
 幸而,午沙港得地利之便,廣大平整的沙灘每十天、半月,不是台灣來了商船,就是軍方補給艦在此搶灘。幾百個軍人揮汗如雨,搶潮水、搬碼頭,探照燈打在夜晚的沙灘,明亮如白天,依蓮開了一間小店,賣泡麵、飲料、香菸。商船泊在外海,華英搖舢舨來回擺渡,幫忙運貨,十幾個「甲哥」涉水卸下舢舨貨物,扛到沙灘上堆積,貨主租用的軍卡車已等在那裏。
 他看一眼身旁已經熟睡的依蓮,額際耳邊,不知何時已有幾綹白髮。結婚那年,依蓮才17歲,從坂里務農之家嫁到王家,一切都不熟悉、不習慣,兩條粗粗的髮辮,掛在胸前。過了好幾個月,她還在抱怨華英身上、頭髮,那股怎麼也洗不淨的油灰耗味。
 婚後那幾年,是父親造船事業的黃金時光。他甚少在家吃中飯,都是讓依蓮煮好飯菜,送到白沙、芹壁的工地,有時師傅、學徒十多人趕工,她就將碗菜盛在籮筐裡挑去。當大家圍在帳篷底下吃食,依蓮忙著收攏滿地刨下的木削,裝在籮筐裡挑回家燒水煮飯。
 那時,父親成立「萬勇造船廠」,方便從台灣進口木材、桐油、石灰等用料。商船到午沙,船員將標記「萬勇」的原木直接拋入海中,數量多的時候,海面都是漂浮的原木,王華英搖舢舨一株株拉回。
 他們每年總要打造二、三艘10噸木船,另有幾艘5噸的接駁舢舨,幾乎以「光華」命名的木殼船,一半以上出自「萬勇造船廠」。起造大船需時耗料,多選在離自家不遠海灘空地,搭上帳篷,一年到頭都可聽見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小船則在各村澳口,大概2、3個月便可完成,「點睛開目」之後,6名壯漢抬著直接下水。
 這些年,依蓮已習慣桐油氣味,完全溶入造船人家的日常。洗衣煮飯之餘,父親交代她石灰與桐油比例,她便在門口的「鈞窟(石臼)」,拿著木槌,不疾不徐鈞打乾燥的灰粉,白色的石灰漸漸轉成濕黏的灰色塊狀,摻入金黃色的桐油後,繼續鈞打,直到轉成均勻的麵團一樣,再用紗布蓋妥。那時依蓮地腰與手臂,已經痠痛的幾乎抬不起來。
 三、
 這天一早,王華英看到父親穿著整齊,手持線香,艱難地站上板凳,把三枝香插在祖宗香爐上。王華英這才想起,今天是祖父忌日。他接過香,抱怨說:「依爹,野危險,沒當行盪下來,沒主意啊!」
 「以後,燒香的事計,就交給我吧!」王華英看著一旁,不知何時已經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父親,有些不忍,眼前這位老人,已經不是當年風風火火、吆喝10多人趕工,半年打造出10頓木船的依爹了。
 依蓮已準備好葷素碗菜、香燭紙錢,十個酒杯斟上老酒,十副碗筷擺在米飯旁邊。神龕上香煙裊繞,正中安置「先祖王蘭殿神位」,後面是祖父畫像,長袍馬褂留山羊鬍,坐在鋪著桌布的小圓桌旁邊,神態清和安詳。父親立在案桌旁,口中喃喃,與神龕上的祖父畫像非常相像。
 他幼時曾聽父親說,祖父是清朝人,老家在長樂瀏山(今旒峯鎮),10多歲就來馬祖。祖父手腳俐落,學什麼像什麼。祖父年輕時受雇梅花來的造船師傅,充當助手,師傅見他勤快,做事墘角,不久被收為徒弟。等師傅返回梅花,祖父已是北竿造船第一人。
 祖父有八個兒子,父親排行老大。八個兄弟,自小跟在祖父身邊,耳濡目染,幾乎都靠手藝吃飯。除了造船,有人打鐵、有人打石、有人木工,有人砌牆,甚至還有補缸、補碗的精巧藝匠。祖父往生後,兄弟各自成家,父親繼承造船事業,幾位弟弟以各自的手藝掙食,兄弟之間彼此支援,互通有無,特別是承包新船需要趕工,帳篷底下敲敲打打的都是王家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