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北竿故事集之9 造船記事(中) 文/劉宏文

  • 2021-09-05
 那時他們家族共擁一艘舢舨,春夏之交,在廣闊的沙灘「窩艋」,祖父領著八個兄弟,老少眷屬,數十人拉網圍捕丁香、鯷魚,有時也撈到黃魚、墨魚。他們自己栽種地瓜,自釀「地瓜燒」。夏天晚上,室內燠熱,他們露天晚餐,十幾張桌子排開,大人小孩吱吱喳喳,蒸鯷的鹹味與番薯飯的清香在清涼的月色裡混成一片。
 王華英見香已燃盡,隨即燒了紙錢,讓依蓮撤下祭物,拿到灶前煎煎炒炒,他們中午就吃祖先食剩的碗菜。可能跟祖先話頭對上,那天父親興致很好,神情愉悅,午餐啜了一杯老酒,暗沉的臉上難得泛起紅暈。王華英話也多了起來,他也替自己斟上一杯,他體寒,喝的是蔘茸酒。
 王華英問父親:「聽依蓮說,那天旅長特別到家裡來,請依爹做一艘渡船,依爹好像沒有答應!」他盛一碗鯷魚滑湯,推到父親桌前。
 「是無答應,儂家(我們)都幾年沒有作新船了!」父親抿了一口酒。
 「就是無作新船,我們才要接新船,這樣款,才有生活啊!」王華英有一點酒意,說話大聲起來。
 父親也提高聲調:「接新船?汝嘴講簡單!我老了,幾個兄弟都搬去台灣,除了你,告底儂(誰)去做?」
 「儂家會使(可以)請依叔轉來對手(幫忙)!」王華英說。
 「各人有各人打算,你莫害伊各儂(他們)!」父親說完,把碗一推,往內室走去,臨近門前,深深看一眼王華英:「汝若接下,會蝕本到無鼎無灶!」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依蓮輕聲對王華英說:「汝莫急,這是大事計,慢慢商量。」
 王華英無語,斟滿酒杯,仰頭一口飲盡,一股燒灼熱流,從喉頭、食道,一路沉降到胃底。
 四、
 一早起床,王華英就聽見帝爺廟傳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海面平靜,浪花微弱地爬上沙灘,又緩緩退下。今天台灣無商船來,也無裝潢工程,王華英挑出幾塊零頭木料,打算做兩張條凳,擺在雜貨鋪外面,供阿兵哥坐在這裡喝汽水,吃泡麵。
 王華英母親踱到屋外,她腳步穩健,比王華英父親硬朗多了。她看一看埋頭敲敲打打的王華英,問說:「今旦廟裡有人燒香,大概復有人搬到台灣去了!」
 王華英頭也沒抬:「是啊!聽說明天有登陸艦來。」
 母親:「日子過野快 ,你小叔搬去台灣卜(將要)蜀(一)年了!」
 王華英:「正是,村裡人也搬卜澈了(快搬光)!」
 這幾年,馬祖漁獲不豐,「有魚艡乞虧,無魚艡受怪!」一塊錢沒處賺;還得擔心砲彈打死人,三天兩頭民防隊出公差。大家突然發現,台灣大米香、肉便宜、夜市熱鬧,那裏錢好賺多了。夫妻二人加上小孩薪水,省吃儉用,兩、三年就可買一戶平房。
 他們家族最早搬到台灣的是四叔。四叔原是石匠,也能砌牆。那時馬祖人蓋新房,都改用鋼筋水泥,四叔只得去鋪馬路、挖水溝,打打零工。四嬸娘家已經搬去基隆,她哥哥在拖網船打漁,弟弟到暖暖當礦工。拗不過四嬸的堅持,舉家遷台,四叔也去暖暖挖煤礦,住在和平島。不久,礦場結束,四叔轉到台北擺攤賣麵。他有時捎來消息,自嘲住基隆還能看見熟悉的大海,在台北無照擺攤,天天都在躲警察。
 四叔搬走以後,像牽粽子一樣,幾個叔叔也陸續跟隨,有的遷到淡水,跟著四叔擺麵攤;有的遷到桃園,在成衣工廠日夜加班;有的遷到鶯歌,到陶瓷工廠與燒窯為伍。家族中,小叔最晚遷台,住在關渡,在淡水一家造船廠上班。小叔年齡與他相近,既是叔姪,也像兄弟,從小無話不談。王華英雖然捨不得,但也慶幸他身在異地,仍做本行工作。
 王華英父親說,他是長子,無論如何也要守住祖先留下的事業。這幾年,沒有造船訂單,他能理解大家搬到台灣的心情。他從小造船,也只會造船,他要留在午沙,三節祭祀,清明上墳,延續王氏的香火。
 五、
 王家陸續搬走之後,午沙愈顯寂寥,港口附近的駐軍,比村民還多。而此時,政府又決定將北竿聯外港口,建在離南竿最近的白沙,午沙頓時成了無人聞問的化外之地。王華英很清楚,當商船不再停泊,他的甲哥生涯也將結束,只能零星接些裝潢木工,或者跟著工程隊四處打工。
 他十分懷念跟隨父親,遊走各村的造船時光。那些泊在澳口或在大海梭巡,有著高高揚起的船艏、寬闊的船尾,與優美弧線的船舷,十有八九,都是他們打造的漁船。他清楚每一個工序細節,熟悉桐油混合杉木的氣味,他喜歡帳篷底下,汗流浹背,與原木共處的日常。
 他多麼渴望,有一天,自己能與父親一樣,以一己之力,從頭到尾,扎扎實實的打造一艘乘風破浪、駛向天際的夢想之船。
 當王華英再次跟父親提及,希望承接軍方渡船的心願。那時的父親,因長年氣喘耗弱,身體有如風中之燭,家中大小事已轉到王華英的肩上。
 父親僅淡淡地說:「我老了,你自己決定吧!我已無法對手(協助)你了!」
 王華英眼眶泛紅,忙說:「依爹您是肯了!您安安心,我已經跟金發哥說好,台灣的小叔也會轉來對手。」
 次日,王華英便約了炎官堂哥,往橋仔澳找曹百達。入得村子,下坡附近的下南境,牛欄里,許多住戶大門深鎖,芒草已有半人高,幾個軍人在大坪頂邊的小店喝飲料,等待返回大坵或高登的交通船。
 曹百達的家在港口旁邊,外牆掛著「高登辦事處」的招牌。他自幼在此捕魚,非常熟悉附近水域,何處暗礁、何處漩渦,都了然於心。他後來受雇軍方,從漁夫變身為駕駛接駁船的老艄,接人載貨,往來大坵、高登與橋仔的海域之間。
 幾年前,一艘漁船改裝的駁船,在白沙港翻覆,14人葬身海底,其中大多是軍人,還有兩位橋仔姐妹花。這樁不幸事件,一直是軍方與罹難家屬,深埋心中最沉痛的傷口。也因此,曹百達地位益形重要,「船老大!」名號一逕傳開,「今天開船(或不開船)!」成了這個航線的最高指令,連指揮官都得遵照。
 王華英看見曹百達,有些忐忑,欲言又止,倒是曹白達直截了當:「華英啊,來坐!我就會捌(知道),你們遲早會來。」
 王華英說:「就是前一回,你跟旅長去我家,造船的事計。」這時幾個軍人陸續進屋,曹百達示意他們到一旁登記,他太太坐在桌子旁邊。
 「噢!你爹怎樣講?」曹百達說。
 「我爹講,我做決定就好了。」
 「我以前就講了,造這艘船機會難得,你爹還不答應。」曹百達頓了一下,繼續說:「等下我要載這幾個兵哥去高登,今天無閒,下午再打電話給指揮部,看他們怎麼說。」
 一個星期後,曹百達跟上回來過的旅長,又驅車來午沙,接王華英到指揮部。車子往壁山行去,爬了一個陡坡之後,停在一個刻寫「枕戈待旦」的據點前面。這裡接近峰頂,山風猛烈,眼下即是塘岐,新建的水泥國宅清晰可見;遠方可望見后澳,適逢漲潮,沙灘兩側捲起白色的浪花,正在緩緩靠近。王華英在北竿土生土長,都40好幾了,從未來過這裡。
 辦公室裏一位上尉後勤官已在等候。他拿出一份十行紙,密密麻麻寫了二頁。旅長交給王華英,說:「我們這艘船也叫『忠誠號』,合約你看看,如果沒有問題,您在後面捺手印。」
 王華英望向曹百達,有些不知所措。他爹以前造船,都是口頭約定,大家講好價錢,何時交船,沒有什麼白紙黑字的約定。有時因為天雨、或材料不到位,延遲十天半月,訂船的漁家也能體諒。
 曹百達安慰說:「你勿使擔心,合約只是形式,公家辦事計就是這樣款。」
 王華英上過小學,大致能看懂,他瞄了一下價錢、規格、引擎馬力、完工時間…,還看到檜木、樟木這些陌生字眼。他很快盤算一番,以這個價錢,三、四人合作,至多賺點工資罷了。
 旅長見王華英有些遲疑,便說:「預算就這些,您再考慮考慮,不行的話,我們再找別人。」
 王華英心裡很快閃過,自從旅長跟曹百達到午沙拜訪父親,已經過去半年。有時路經后澳、橋仔,許多艋艚、舢舨,久置離海很遠的岸灘,月見草的蔓藤都已爬到船頭,船上罩的塑膠雨篷也已朽爛。
 這些漁船的主人,都已告別大海,去了遙遠的台灣。「忠誠號」有如一記響鑼,敲醒多年來無船可造的沉悶時光。他要把握機會,延續「萬勇造船廠」的招牌,全心全意,打造這艘心目中的大船。
 王華英捺下了手印。
 六、
 「忠誠號」按輩分應是「忠誠4號」,前身是一艘漁船。民國38年,北指部在大坵島,派駐一個營的兵力,急需船隻運載兵源與米糧,就徵調村長林木蘭的漁船,行駛大坵與橋仔之間,每趟來回,軍方貼補一些柴油或白米,聊充船資。
 當時,高登與大坵忙著戰備施工,坑道碉堡需要大量的鋼筋、水泥與砂石,高登、大坵海岸都是礁岩,海軍登陸小艇(水鴨子)派不上用場,軍方再到南竿訂購一艘木殼船,取名「忠誠號」,與林木蘭的漁船一起擔當三島間的交通。此後「忠誠號」就成為交通船的代稱,曹百達即是此時成為船老大,載人運貨,幾乎每天往返高登、大坵與橋仔水域。
 木船進出,難免磕磕碰碰,極易耗損,有時遇到颱風或意外事故,軍方汰舊換新,再從台灣購得「忠誠2號」,曹百達行駛一陣,覺得還是傳統漁船適合這個水域。白沙發生海難的隔年,北指部請橋仔造船師傅,綽號「麻面」的陳寶俤,打造一艘10噸級的新船「忠誠3號」,繼續支援三島間的運補與交通。
 陳寶俤是王華英父親王金發的徒弟,「忠誠3號」造型與王金發打造的傳統漁船一模一樣,配備16匹日本製野馬牌引擎,曹百達非常順手。此後,又過了數年,軍方計畫將海上運補延長到亮島(橫山)。「忠誠3號」條件顯然不足。一則噸位不夠,盛載量有限,無法負荷長程航行的顛頗;再則,長官、士兵一律坐在艙板,雨淋日曬不說,只要風浪稍大,海水迎風飛濺,官兵全身濕透,極為狼狽。此情此景,特別有損高階長官的威嚴。
 於是噸位大,有艙房,成了新船的最高指標,他們找到午沙王家。
 還有誰比陳寶俤的師父王金發,更適合打造這艘大船呢?
 【銜接2021-07-11上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