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北竿故事集之9-造船記事(下) 文/劉宏文

  • 2021-09-12
 七、
 合約既訂,王華英立刻聯絡一身好手藝的小叔王金俤與堂哥張金發,他們仨合夥,三一三十一,另找了妻舅幫忙。
 王華英想起,年幼時父親曾有一段時間應政委會之邀,到南竿「馬祖造船廠」(位於馬港天后宮前)擔任師傅,幫公家也幫民間造船。北指部從南竿購回的第一代「忠誠號」,就是出自父親手中。冥冥中似有安排, 20年之後,他們又找上父親,打造已是第四代的「忠誠號」。
 他和小叔親赴基隆選料,到了木材行才知道,合約上檜木、樟木比他們預期貴上許多,王華英當場愣住。
 小叔畢竟見過場面,他說:「合約都做了,儂家怎樣也要做,共兵哥做事計不是那般好做。」王華英想到父親的告誡,對小叔說:「依嘎(叔),此事莫給我爹捌傳(知道)。」
 中秋過後,天氣逐漸轉涼,他們仨在稅捐站旁的一塊荒地搭棚子,這裡原是家族的番薯地,也栽過西瓜,港口班設據點後就荒廢至今。他們從僻舍(側屋)抬出封塵已久的柴把(固定木頭的木墩)與幫刨椅。依蓮備妥元寶、線香,幾樣葷素碗菜,人手一炷香,祈求風雨調順,開工平安,隨後燃放一串鞭炮,沉寂的村子頓時有了節慶的氣氛。
 新的「忠誠號」近20噸,比他們家族打造的任何一艘船都要巨大。龍骨選用質地堅硬、耐水耐酸的荔枝木,殼板用檜木,艙板用樟木,光是材料即已超過一半預算。龍骨上架那天,王華英遵循傳統,讓依蓮準備五穀:黃豆、穀米、紅豆、綠豆、玉米,還有一包粗鹽,分裝在紅色小布包裡,再以紅布串成「枇杷袋」,紮在龍骨邊緣,獻給神明「作衣食」。
 那時,父親早已不再過問造船之事,原來祖傳的「船圖」,規格尺寸已不敷需求。王華英白天忙完進度,晚上都要苦苦思量,前所未見的艙房要安在哪裡?引擎置於何處?船身的廣度如何對應增高的船體?這艘船是他一生心念所繫,他體質寒,幾乎每晚都要喝點蔘茸酒,才能讓自己放鬆,才能在酒精的催化中閃現靈光,找出船體與大海對應可能浮現的眉角。
 時間在忙碌中飛逝,「忠誠號」比預期艱難許多,日夜趕工,還是比預定交船日期晚了半年。民國66年三月,裝配完20匹野馬引擎之後,「忠誠號」大功告成。漆成藍色的船體散發檜木的清香,有如一尾巨大的鯉魚立於港邊。船艏高高仰起,離地超過2米,橢圓船身弧度優美,尾舵像是一頁門扇,後座銅製螺旋葉片外表光亮,可以想見飛速運轉時的巨大動力。軍方最為期待的貴賓艙房,有如衛兵哨亭一般置於船尾,艙門在前,三面開窗,人造皮面條凳可坐10人 。
 「忠誠號」點睛下水那天,旅長陪著指揮部長官還有曹百達都來了。他們圍繞船身,這裡摸摸、那裏探探,不斷點頭嘉許。曹百達更是雀躍不已,作為船老大,他從未駛過如此規模的大船,恨不得立即下水,載著貴賓艙裡的星星與梅花,在大海迎風掌舵。
 正當眾人七嘴八舌,討論如何以軍卡車拖船入海。小叔突然發現,港口大門寬度不夠,「忠誠號」頭過身不能過;而且,就算卡車過了港口大門,車輪一定深陷濕軟的海沙中,動彈不得。
 王華英趕緊與旅長商量,招來一個連的士兵,有的拆卸堤防,拓寬大門;有的在沙地輪番舖上圓木,讓大船從上滑過;更多士兵,分列船緣兩側與後座,齊力往前推進。當「忠誠號」披著紅彩,在鞭炮與「一、二、三」的嘶吼聲中,一段一段往大海靠近。王華英站在人群中,內心有如海浪一般洶湧彭湃。這一年半以來,他與風雨賽跑,與飛漲的材料競爭,除了賠上日夜拚搏的心力,他們仨還倒貼幾萬元。他深深覺得愧對父親的告誡,愧對沒有一句怨言的堂哥與小叔。
 那一刻,他萬萬沒有想到,這艘費盡心血、賠本打造的「忠誠號」,海上命運竟是如此曲折,如此超乎他的預期。
 八、
 「忠誠號」下水沒幾年,王華英父親往生,他心力交瘁,有如繁華落盡後的空虛,有好長一段時間賦閒在家。那時,對岸已停止單打雙不打的炮擊,局勢和緩,不論造船或修船,漁民改到人工便宜的大陸;他們甚至不再捕魚,而是「以貨易魚」,進行海上交易,賺取更大的利潤。
 他有時路過橋仔,會拐到碼頭,看看這艘親手打造的「忠誠號」,鼓浪前進的雄姿。曹百達看見他,笑嘻嘻說:「這船好駛,僅機器很會食油,其他一切都很順當。」王華英說:「整艘船都是紅柴做的,野有重,機器當然食油!」
 此後大約十年,「忠誠號」航行於橋仔與亮島水域,也經常泊在整建中的白沙臨時碼頭,送官兵往南竿搭補給船赴台,或接載到高登、大坵視察的長官。
 這個時期,國防部與農復會補助的新型「馬富號」拖網漁船,加入漁撈行列。40噸的「馬富號」船身為玻璃纖維加強塑膠,有雷達、聲納、方探等儀器,不論噸位或設備,皆超越「忠誠號」許多,特別是新穎輕巧的船身,隱約有流線型遊艇的架式。
 民國75年,北竿新到任的指揮官,探知一艘,也是國防部補助打造、航行於金門離島之間、外型內裝皆與「馬富號」相同的渡船,因為停泊問題,淘汰不用。指揮官極力爭取,將此艘更為快速,承載量更大的渡船引入馬祖,取代噸位較小、外觀上像是一艘漁船的「忠誠號」。
 新船來到,軍中預算只能支付一艘的油料與維修,於是「忠誠號」走上放逐的命運。軍方命曹百達處裡,他將「忠誠號」拖到三連嶼島礁附近,船底打洞,欲沉之於海。鑿洞者見艙底進水,船身傾斜緩緩下沉,隨即安心離去。
 不知是曹百達心軟不忍下重手,還是深藏在龍骨內、給神明作衣食的「五榖枇杷袋」發生作用,「忠誠號」在海裡載浮載沉,三天後被北竿王姓漁民發現。他欲將之拖回,一看是「忠誠號」,為省卻麻煩,索性聯絡對岸黃岐熟識的東家,以6萬元台幣,半賣半送,讓他拉到黃岐。船抵黃岐港,船頭「忠誠號」三個繁體字,當晚就被油漆厚厚地塗掉。
 這艘造型迥異於大陸漁船的「忠誠號」,在泊滿鐵殼漁船的黃岐港內,顯得格格不入,大陸管理單位顯然禁止掛牌出海。偶有馬祖漁船駛入黃岐,加水加油,大家看到泊在一角的「忠誠號」,既眼熟又好奇,此船怎會在這裡?一段時間後,有位東引漁民來黃岐做生意,看上「忠誠號」,將之購回,搖身一變成為「光華52510號」。
 從此,艙板上搭載的不是官兵與軍品,而是各式各樣新鮮的漁獲。
 又過了幾年,東引漁民遷台,正巧馬祖漁會欠缺一艘大型漁船,當作新會員的海上實習船。於是,已易名為「光華號」的這艘漁船,再次回到它熟悉的水域,只是往南多駛一段,泊在福澳港內。
 不久,馬祖漁會另購新船,又將此船以100萬台幣,賣給北竿鄉親吳洪官先生,那已是民國100年的事了。
 吳洪官把船開回,住在午沙的王華英知道了,特地跑來橋仔,探望這艘已經30年不見的老船。
 吳洪官看到王華英沉默地打量老船,便問:「華英哥,你在看什麼?」
 王華英淡淡地說:「這船是我做的!」
 吳洪官瞪大眼睛:「啊!我買100萬,是不是買貴了?」
 王華英看他一眼:「你把船拆了,木材都不止100萬。」
 吳洪官興沖沖把船拉到黃岐整修,買了新引擎、添購漁具,又花了120萬元,「光華號」面目一新,準備大展鴻圖,一圓年輕時圍網捕魚的夢想。他當時經營「梅花小吃」,還有一艘「梅花公主號」海釣船,生意繁忙,幾乎分身乏術。考量夢想與現實的距離,三個月後,個性爽直的他,又將此船原價轉讓給橋仔漁民、年輕的曹子平先生。
 曹子平接手之後,請了幾位漁工,初期尚好,漁獲大陸、馬祖兩地販賣,後來發生幾次觸礁與撞船事件,維修與人事開銷耗盡所得,4年之後,曹子平將原船售給南竿漁戶,船名再次變更為「國春168號」。
 自從知道「忠誠號」回到福澳港,王華英百感交集。一方面覺得安慰,在多數同期漁船,早已不知去向的此刻,仍然頑強的馳騁馬祖水域;另一方面,卻萌生「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徒然之感,當年辛苦打造、而且以賠本做結的心血結晶,如今孤獨的羈在碼頭,為下一趟未知航程而惶惶不安。
 他不禁想起多年前那個喝酒午後,父親的殷殷告誡,以及步入房間前那道意味深長的眼神。
 九、
 90年起,馬祖旅遊正酣,除了觀光客,也吸引一批又一批的釣客。應業者要求,王華英又拿起刨刀、鑿子,為他們量身打造「海釣船」。只是這種舢舨型的小船,已與傳統漁船大不相同;船殼與龍骨使用輕簡木材,塗上厚厚的玻璃纖維,船後懸吊「掛機」,無舵無帆, 作為一位傳統漁船的手藝者,王華英的內心鬱結而又無奈。
 那時,白沙村一位王姓本家,亟待修護一艘受損嚴重的傳統漁船。王華英想起30年前,自己曾經多麼渴望打造新船,而今卻是以玻璃纖維整理修補,自是意興闌珊。這位本家,並不死心,連續一星期,每晚來午沙泡茶聊天,好話說盡,王華英見他誠懇,心想這也是人家衣食所依,心軟答應,並對自己說:「這應是此生結緣的最後一艘船了。」
 王華英找來妻舅,兒子也來幫忙。才剛開工,就覺得諸多不順,先是拖船上岸,就折騰數日,好不容易就定位;接著妻舅生病赴台醫治,他與妻子依蓮同去台灣探視,回馬才幾天,妻舅病逝,依蓮悲慟不已,再次赴台協助弟弟後事。做完頭七,依蓮仍深陷不捨與哀傷中,王華英打電話來,聲音微弱卻很急切:「你快一點回來,你在身邊我才心安!」依蓮心裡震了一下,心緒彷彿被勾住一般,她交代弟媳後,匆匆趕回北竿。
 王華英看到依蓮,有些愧疚地安慰說:「依弟的病,早晚總是要走的,你莫傷心。」依蓮知道他沒有說出心裡掛慮之事。
 果然,第二天才上工,王華英便說脊椎痛,依蓮陪他檢查,醫師開了注射液,告訴他要連續施打5個星期。王華英才注射2劑,感覺腰部已舒暢許多,就自作主張停藥,與兩個兒子繼續趕工。
 玻璃纖維的味道非常濃烈,每次施工,王華英父子都要戴上厚厚的口罩。他們特別注重細節,木頭表面先刷一層調配好的塑膠油,小心翼翼貼上細布,再刷油 ,如此連續貼完4層;再以同樣工序,重複貼4層粗布,期間要防止硬化、氣泡以及日曬雨淋的干擾。
 依蓮的心始終沒有放下。這艘船尚未開工,弟弟就先行離世,現在丈夫又生病,她很害怕,每日目送父子出門,心裡總是默念:「天地有聖,保佑一家平安!」初一、十五必往帝爺廟燒香問事,她也要求丈夫隨她一起求神保佑,丈夫總是說:「什麼人,什麼命!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年底完工準備下水,一切行禮如儀,等潮水漲滿,父子使盡氣力推船入海卻無法撼動半分,找人幫忙,七手八腳折騰半天,新船還是卡在原地。王華英找來圓鍬,將船底海砂掏空,赫然發現一座鐵墩抵住船骨。他心裡納悶,當初選址造船,沙灘鬆軟平坦,從未見及此塊鐵墩呀?
 依蓮心頭閃過一絲涼意!
 隔幾日,白沙本家欲來結清船款,王華英身體不適,他交代勿著急,因他此刻無體力也無心情,次日便搭機去台北榮總檢查。一星期後,醫生告訴依蓮,病況嚴重,要動手術。
 王華英知道自己身罹不治之疾,他問醫生:「若開刀我能活多久?」醫生說:「這個病很難說,可能一、兩年,可能幾個月。」王華英略一思忖,說:「謝謝您,我不開!」依蓮還想勸他,王華英頭也不回地步出醫院。
 他們回到午沙,王華英在家靜養。如果體力許可,他會走到寂靜無人的沙灘,面向大海,回想這裡曾經的造船時光。那時,沙灘長年都有或大或小的船隻,等待完工。父親領著七個叔叔,有的鈞油灰、有的匏木頭、有的拉弓鑽…。
 民國107年,在萬分不捨中,王華英告別依蓮,與天上的父親相會。
 依蓮說,她有時靜坐廳堂,看著他親手製作的條凳、椅頭、餐桌、碗櫃,還有釘在牆上的貨架、臥室的衣櫥、半月型窗戶…,他好像從未離開。
 她指指門外十幾株堆放經年,已經長滿黯淡青苔的原木,喃喃說:「你看,剩下這麼多木材,你面候(何時)轉回做呢?」(全文完)
 附記:北竿午沙王氏家族,先祖王蘭殿子嗣,八兄弟(依排行):金發、金泉、金順、金木、金炎、金霖、金昌、金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