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北竿故事集之10 袁書記行誼(上) 文/劉宏文

  • 2021-09-19
 一、
 袁書記不是現代公務體系意義的「書記」,而是馬祖北竿蕭王府祭祀的眾多神明之一。神奇的是,蕭王府神龕內,坐在南京先生一側的袁書記,是民國人士,也是塘岐老村長黃建球先生的岳父,前鄉長黃啟忠的外公。
 袁書記本名袁忠善,長樂梅花鎮人。清光緒年間,先祖袁細美受雇梅花漁人,漁汛期到北竿搭寮掛網,總要待到祭灶前夕,才回梅花老家過年。袁細美嫌伙計收入貧薄,且來去累贅,遂偕妻攜子來塘岐定居,忠善、忠良兄弟也就跟著來到北竿。
 忠善8歲入私塾,福州來的人家齋先生見他眉目清秀、勤快伶俐,便留他在家打掃跑腿,挑水煮飯。當別家孩子漫山放羊割柴,有一餐沒一頓,甚討先生娘歡喜的忠善,有時還能在先生家吃到香噴噴的米飯。
 人家齋先生也懂歧黃之術,除了教讀經書,還經常應病家之請,坐上竹轎,往各村把脈抓藥。少年袁忠善就幫忙揹木箱,內裝跌打藥粉,枸杞、地黃等藥材,還有幾冊醫書,一路侍候。幾年下來,那套望聞問切的程序,袁忠善都已了然於心,幾冊醫書也讀得滾瓜爛熟。有一回,鄰村后澳有一婦人身體不適,先生適巧不在,15歲的袁忠善伸出三指為婦人把脈,當場斷言:「你帶娠喜了!」果然不久生下胖娃娃。
 20歲起,袁忠善蓄鬍穿長衫,開始為人把脈看診。從此鄉人皆稱:「長長先生」而不直呼其名,「三只指」的名號不脛而走。
 二、
 「長長先生」學得醫術,找他抓藥治病的多是窮人,其實收不到幾個錢,有錢人都搭錨纜往福州「食茶(吃中藥)」了。他日常依舊「窩艋討海」,拚搏風浪,靠天吃飯的生活十分清苦。
 「長長先生」生了十二個子女,夭折病故,後來僅餘五男三女。人多筷子也多,大女兒袁依蘭,十多歲就到梅花人的「艋寮」挑水換潘(餿水),每天跑三家,總要五、六十擔,才能注滿三個巨大的木桶。「艋寮」主人疼惜這個小同鄉,經常將食剩的殘飯餘羹、魚頭魚骨倒入空桶讓她挑回。袁依蘭篩出米飯,沖洗曬乾,摻入番薯籤後,再把魚頭擱在竹筴上,架在鼎內,大力拉風爐,一家人又是一餐。
 「長長先生」少年時期在人家齋待過,福州師娘持家應對的細膩,使得他非常注意生活墘角。日子雖然清苦,行頭卻很講究。他四季都穿一套從福州購得的長衫、襠褲、布鞋,腰頭系一條束帶。他深知家裡衣食都不容易,以致夜間就寢,一定褪去褲子,光著下身睏覺,怕摩擦鋪板損了布料。
 「長長先生」有許多禁忌與俗諺,提醒家人如何應對人情世故,如何在禍福難測的日常掙得容身之地。他常說:「舌頭作愆無見覺!」告誡家人謹言慎行,勿多嘴,勿搬弄是非。若有人來家裡借糧,他總說:「自己食看不著,別人食有名聲!」想方設法擠出一些分給旁人;倘實在勻不出餘糧,他也不許家人說「無(mok)!」,而是委婉告知:「有侈(wu.sa)!」意思是,此番不便,請下回有餘時再來。
 每逢祖先祭日,葷素之外,「長長先生」必定張羅熟熱的米飯奉祭,不能有一絲地瓜籤。祭後燒紙給祖先,家人等著飯菜入餐,他囑咐纏著小腳的「長長嫂」,剝掉上層已經冷卻的米飯,拿去餵雞餵鴨,不讓孩子吃食。他說:「冷飯不潔,孩子食了犯傻,讀書不聰明。」
 大年初一吃素齋,整日不拿刀、不掃地、不倒水。初二打掃,要用前低後高的畚箕,垃圾從外往內掃入,才能步步高升;然後,屋外尋一處隆起的土堆傾倒,切記撿回一塊「金磚(磚塊或石頭)」,疊在門後角。
 那個年代,入夜後島上一片漆黑,大家點洋油罐、蠟燭照明。洋油(煤油)、蠟燭都從內地購回,非常珍貴,一般人都很珍惜睡前短暫的照明時光,趕緊洗腳擦身,早早入睡。「長長先生」稱蠟燭為「虹(keoyng)」,不說與「絕」諧音的「燭」;蓋因天地烏暗,燭光有如通天彩虹,寓有開門納彩(財)之意。等家人都躺下,他吩咐把燭火「繼」了,繼往開來,綿延不絕;一旦「歕(pung吹熄)」滅,就無以生生不息了。
 除此之外,「長長先生」也懂「打結」畫符與神明上身的全套法術,溝通陽界與陰間的各式請求與指示。
 有一次,他到橋仔為「淡淡伯」診病,回程天色已晚,行到隴裡依財宅附近,忽覺有異物一路跟隨。「長長先生」當下立定,勻一下呼吸,口中喃喃:「是人邀你作伴,是鬼走開莫亂!」合掌屈指,大喝一聲打出一結,黑暗中只聞窸窣之聲往麥田方向遠去。次日一早,村人議論紛紛,隴裡麥田,像被眾人踏出一條道路,倒了一片。
 「長長先生」心很輕,總以他人為念。鄰居蒲蒲嫂家裡臨時來了客人,米缸沒有半粒米,蒲蒲嫂捧了一塊衣料急匆匆從門口走過。「長長先生」叫住她:「蒲蒲嫂,汝手上拿什麼?這麼急?」蒲蒲嫂:「我陪嫁過來的香紗,掏去當給依忠換米。」說畢,頭也不回往歧坪行去。
 「長長先生」對她說:「汝等一下!」進屋跟「長長嫂」商量:「蒲蒲嫂拿香紗換米,我看是拿不回來了,不如我們掏點米借伊。」「長長嫂」面有難色,「長長先生」就說:「借伊吧!姿儂囡還是要有一件像樣的衣裳!」
 三、
 「長長先生」的授業師父返回福州後,他就獨當一面,穿村走巷「三只指」幫人把脈看病。與師父不同的是,再遠的坂里、白沙,都自己揹著木箱一路行去。他說:「先生歲數大,出遠門坐竹轎,我年輕自己走。」其實是為病家省下轎夫的工錢。
 那時南(惠安)人周?蒙在塘岐開了一間「平安堂」藥鋪,各式藥材十分齊全,連當時北竿名醫姜元泉也在此抓藥。「平安堂」樓上供奉惠安老家請來的「蕭太傅」與「蓮城佛祖」,還有一尊為鄉人抓藥治病「南京先生」。
 「長長先生」經常來「平安堂」跟周吓蒙攀講,有時也參與扛乩問事,為村人消災避禍。他把脈看診,藥方開出後,便讓病家持往「平安堂」藥鋪,「長長先生」體恤病家,一帖10種藥材的處方,除非馬祖野地沒有,病家一定得去「平安堂」購買,各式藥材他都親自上山採擷,或找尋藥性相近的藥草取代。
 他非常疼愛女兒依蘭,經常喚她同去採藥。他讓依蘭備妥線香、紙錢,還帶上一碗白米。「長長先生」走在前頭,十二歲的依蘭挽著竹籃跟在後面。如果尋到意想中的藥草,他以小鋤連根掘起,用左手小心撿入籃內,並在原處放一張紙錢,插上點著的線香,繼續往前,不可回頭。「長長先生」說:「我們這是買的,不虧欠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