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竿故事集之11/叫我第1名:王世才的斜槓人生(上) 文/劉宏文

  • 2021-10-03
 塘岐街上的華球五金行,是一間50餘年的老店,老闆王世才先生,笑瞇瞇地,挺著厚厚的肚子,一會兒店裡招呼客人,一會兒到尚書公廟幫忙廟務,忙裡忙外,一頭是汗,很難看出已有78高齡。
 華球五金行格局與眾不同,前門開在中山路,後門卻朝向復興路老街,因此有兩個店面。民國70年代,靠中山路的門面掛「華球五金行」招牌,復興路一側另掛「裕興建材行」,兩店相通。從中山路入內,通過一條堆放各類商品的甬道,可直接走到復興路。
 很難想像,這位曾經主持兩家商號,在戰地政務的叢林中闖蕩折衝,每每開風氣之先的依伯,居然是馬祖人口中的「儥捌字(不識字)」。他沒有進過一天學校。
 一、全節瓜
 王世才老家在塘岐隴裡,那一帶的人都務農,種番薯、小麥。王世才從小跟著他爹放羊、割柴、挑水、鋤地。每回路過老街上的書齋,王世才都會停下腳步,聽一陣屋內傳出的朗朗書聲。他們家窮,不敢奢望筆桿紙墨的世界,扁擔鋤頭才是他的現實人生。
 那時塘岐住戶多集中在復興路一帶,圍繞鹽館(今塘岐國小),許多大房子都是梅花人的。靠海一側,沙地廣漠,梅花來的漁人,零星搭了幾間竹寮,王世才每天幫他們挑水,換一些雜魚回家配番薯飯。那時,部隊尚未進駐,他母親經常挑一對竹簍,一頭裝自家種的番薯,一頭盛批來的漁獲,穿村走巷,四處兜賣,有些時候更搭木殼船遠到南竿販售。
 王世才15歲了,仍整日扁擔挑水,鋤頭耕地,跟著他爹進進出出。他爹看看已經長出淡淡「嘴烏(鬍子)」的王世才,心想,自己一輩子守著幾畦農地,背駝腰彎,才勉強填飽肚皮,他不想王世才跟他一樣。那時,塘岐老街有位海保退役的「老蔡」,開了間菜館,經常高朋滿座。他爹便找人說嘴,讓王世才到「老蔡」那兒打雜,學廚藝,有朝一日開間飯館,總比「擔糞做園」的苦活輕鬆一些。
 「老蔡館店」食客多是軍人跟公務員,升斗小民極少光顧。王世才記得,有一道糖醋料理的大黃魚「全節瓜」,來客必點。老蔡殺魚功夫獨到,快手去鱗,再以竹筷從魚鰓探入魚肚,旋轉攪動幾下,拉出腸肚;隨後在黃魚腹肚最厚實處,剁下一截兩指寬的魚身,再將缺了一截的魚身首尾相接,嚴絲合縫又是一尾完好無缺的「全節瓜」。
 隔日,有客人點海鮮麵。「老蔡」將前日剁下的那截魚身,切小塊汆燙,熱騰騰鋪在兩碗麵條上,再撒一把碧綠蔥花,王世才嚥下口水,把麵端給客人。他想到昨天那尾少了一截的「全節瓜」,還有整桌酒酣耳熱、不知情的客人。從此在外頭吃魚,他必定仔細瞧瞧魚身的刀痕,丈量一番那魚該有的合理比例。
 時光飛逝,在「老蔡」館店打雜二年,王世才沒有賺得一分薪資,但家裡伙食改善許多。「老蔡」見王世才做事駁打(勤快),不時讓他帶回一些客人吃剩的雞鴨魚肉,或八穀飯、燜糕之類的甜點,湯湯水水聊勝於無,厝邊鄰居也吃得油光滿面。
 某天,一位在南竿鄉公所任職的潘姓表親,告訴王世才他爹,鄉公所有個工友缺,有意介紹王世才遞補。他爹想,老吃「老蔡」的殘羹剩菜也不是辦法,工友位階不高,好歹也算公家飯,何況南竿地方大、機會多,縣政府、政委會、司令部都在那裡,說不定哪天高升,當個坐藤椅、拿筆桿的幹事,也不無可能。機不可失,他立馬吩咐王世才辭去一身油膩的飯館學徒,搭船到南竿上任。
 二、公家飯
 王世才到南竿鄉公所,長官讓他住在伙房旁的倉庫裡,夜間可以嚇嚇偷食麵粉、大米的鼠輩。他主要的工作是送公文,將鄉公所的發文送到政委會、縣政府、村公所;再將各單位的回文彙整攜回。
 那時島上道路初成,坑坑洞洞,很多都是未鋪水泥的土路,偶有軍車駛過,揚起一團黃滾滾的灰塵,大老遠都能看見。島上沒有公車,王世才只能走路。他一早起來,吃過稀飯饅頭,揹上草綠軍用帆布袋,跟收發室領了公文、簽收簿,再塞兩個吃剩的饅頭當午餐(有時沒有),從牛角村公所開始,一路往最西,抵達最遠的四維村後,折返,走遍島上九個村公所,都已經是晚餐時分了。
 問題來了,王世才大字不識,他是如何準確地將公文交到每位村幹事、每位指導員手中?王世才說:「收發室長官人很好,剛開始,他一封一封交代,久了腦中就形成圖像。」他還說:「就像看到照片中的人像,馬上就知道是誰?」他記住了珠螺、馬祖、連江縣、政委會…這些地名的圖樣,也記住了國語發音,但是他記不住筆畫順序,他不會寫。
 當時長官特別交代,公文送達一定要簽收。有時村公所空蕩蕩,他就一直耗在辦公室等人,或者到村裡挨家逐戶尋找,心裡非常著急,因為還有下一站、下一村要跑。也因為這樣,他知道許多小路,哪裡有衛哨,哪裡有狼犬,他都一清二楚。他說:「我還知道哪些長官不老實,搞三捻四,經常不在辦公室!」
 日復一日,不管颳風下雨,王世才都在路上。他爹寄望,有一天高升辦事員,坐藤椅、拿筆桿的心願,似乎愈來愈渺茫。
 這個時候,政委會成立「連江縣交通車管理處」,需要二名隨車售票員,每月薪資500元。那位潘姓表親問王世才要不要試試?王世才估量一番,現在每天趕七、八小時的山路,日曬雨淋,扣掉飯錢,才領三、四百元;隨車售票員同樣在路上,同樣繞島,有車可坐且不用走路,薪資卻更多。他當下辭去工友,揹了行李住進梅石的公車總站。
 只是,王世才沒有想到,他的轉職,雖然斷了他爹對他進辦公室的期望,但也為自己創下島上兩個第一的紀錄。其一為,他是一年內徒步繞島次數最多的馬祖人;其二是,他是馬祖第一位男性車掌。
 當時所謂交通車,其實就是稍加改裝的軍用大卡車,軍民都可乘坐。車斗兩側安上附欄杆的折合長椅,中間加設一排木頭長凳,雨天罩上帆布篷蓋,車後焊接一組鐵梯方便上、下車。王世才換了新工作,裝備卻沒換,依舊揹同款草綠帆布袋,只是公文換成票券,脖上多了隻哨子,他終於不必風塵僕僕的每天趕路了。
 交通車開始營運,生意非常好。賣菜的、買豬仔的、探親的、訪友的、拜年的、上學的,這些是老百姓;看電影的、休假的、公差的、歸營的、跑831的,這些是阿兵哥。尤其是年節或電影院換新片,車上坐的、站的,擠得水洩不通。島上地勢崎嶇,早期鋪設的雙軌車轍凹凸不平,每經彎道,簇擁的乘客左歪右倒,兩側欄杆喀搭喀搭爆響,像要折斷一樣。經過幾次顛簸顫動,大家前胸貼後背,汗水交融,臭氣相聞,所以極少見到年輕女性搭車。
 王世才說,車掌沒座位,而是隨車站在車後鐵梯的最下階,兩手撐開緊抓左右欄杆,把自己圍成人肉鐵鍊。當他吹「嗶!」一短聲,前座的阿兵哥駕駛聽到了,表示開車;「嗶~~」長聲,表示停車。
 有一回冬天,北風颳得車蓬嘎嘎震動,那天滿載乘客,從牛角坡緩緩爬升,噴出幾陣黑煙後,過了軍醫院,車停,有人下車。王世才說,他跳下讓路,隨即「嗶~」的短聲,示意駕駛開車,車子應聲下坡滑行,不知怎的,他沒來得及攀上鐵梯,急得一邊「嗶~嗶~嗶~」吹哨子,一邊大喊「停車!停車!」風大駕駛聽不見,他在後面苦苦追趕……。
 交通車每天六班,早上七點山隴廣場發車,終點站馬港,其中兩班延長駛到四維,兩班拐到仁愛村;全票2元,軍警跟學生票1元,王世才跟另一位車掌輪班,每天來回跑三趟。沒班時,他就坐在山隴廣場旁的菜園邊,看看挑水、挑糞的農人,想想家人;看看進出掬水軒的軍人與學生,想想自己。他有時也會跟華明五金行老闆攀講,老闆姓李,跟「老蔡」菜館熟識,也是海保退役的「流亡人」。
 王世才說,隨車賣票,有時會遇到年歲跟他爹娘相近的老人,感覺非常親切,他就不收車票;若遇督察臨檢,就將舊票根暗地傳給他們矇混。此事逐漸在老人間傳開,於是有老人家在站牌候車,一等兩、三個小時,非要等到他當班的車到,才肯搭上。那時津沙有位做麵線的依婆,肩挑竹籃,從澳口往上,爬一段又長又陡的土坡到雲台山,就為了搭上他跑班的車。王世才說,那時的人都很苦,掙錢不容易,2塊錢可以美美的吃頓飯。
 時間飛快過去,王世才已經幹了六年車掌。有一天,他的車滿載乘客,經過雲台山往津沙村的路口,車子突然往儲水澳方向打滑,他聽到前座駕駛不斷大喊:「煞不住了!煞不住了!」王世才還來不及反應,車子已經翻落斜坡,一片哀叫哭號。王世才摔落山溝,顧不得傷痛,慌忙救人,附近兵營的軍人也趕來搶救。那次事故,20多名軍民受傷,一位黨部長官的孩子不幸罹難,王世才非常難過,非常悲傷!
 車禍事件之後,王世才的家人叫他不要做了。他回想幾年跟車,大大小小經歷多次事故,幸而沒有釀災。幾經考慮,他決定回北竿,他不想再提心吊膽吃這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