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微風襲人,藍天/紅瓦/海風。一雙人,騎著自行車,沿牛角灣的大海邊上,向海老屋而來。瑞士籍克勞迪奧和伊芙琳,從他們的家鄉瑞士出發,以單車環遊世界,抵達海老屋時,已是三年六個月了。那天,牛峰境廟神柳七爺慶生,劈哩,劈哩的鞭炮聲,也像歡迎遠來的旅者。我不能確定以單車環遊世界,從瑞士出發,登上我的小島的人,有過嗎?
人的記憶真是奇特,幾十年過去了,某些事情的發生,像蝴蝶效應,開啟另外一件事情,記憶之窗。比如:瑞士籍克勞迪奧和伊芙琳來到我的海島,竟沒來由讓我想起,2000年六月天,在喜馬拉雅山腳下和一位藏族女孩相遇。一段與旅行有關的記憶,竟然全都翻騰出來。於是,我勞師動眾的翻開我的照片,找出有關山村的影像,來嚴似秘縫地對應貧窮山村的景象,讓冷暖炎涼的時間過往,再掰開一次。我的想法與事實,似乎相去遠了,那是個以膠捲記錄影像的時代,膠捲經不住時間酣睡,變形了。
克勞迪奧是稅務會計師,伊芙琳是IT 任高管,他們五十歲退休,是一對相愛三十四年不婚、不生的伴侶。他們說:「假期從假假期開始。」他們說:「山那邊很熱鬧、海那邊很放鬆。」他們還說:「在非洲單車被偷,警察用無人機,2小時中找回」。男主角克勞迪奧說:「直到從單車摔下來(騎不動),環遊世界才會停止。」傍晚,他們在海老屋邊上的澳口游泳。清晨,他們環島騎車。月光下,他們端坐院子,安安靜靜地,不輕動,不言語,彷彿啄石的濤聲,同步他們呼吸中。
我是海老屋主人,多不得這般三心二意,但我仍然倒了杯水,坐在窗口,離庭院最近的窗口,想起那個藏族女孩,黑黑的皮膚、花布上衣黑色布鞋,以及羞澀的眸子。並且心想:我是否虧欠了女孩,一個夢。
2000年六月,我隨宗教團體來印度,參加藏傳佛教四大教派之一薩迦派舉辦的重大法會。就在法會完滿後某天,領隊仁波切引領我們拜訪仁波切故鄉,也拜訪離仁波切故鄉不遠的村落,亦是我遇見藏族女孩的村落。由於路過多條不知名道路與土路,我壓根不記得,這個不著村不著路的地名。我能指認的是,那是一處座落於喜馬拉雅山腳下,藏民居住的漢家村。這樣的山村聚落,我不只去一處,便也不特別去記住用印度(或藏文)註記的地名。但,那個被我遺落山區,扎辮子的藏族女孩,我總是忘不了她。如今已是中年的她,當年媽媽是否為她湊齊學費,小學畢業了?在更偏僻山區教書?還是已經結婚,如同祖輩篤信藏教,在山村過著,複製媽媽的生活。
女孩的母親,個子小清瘦,五官娟秀,漢人。我遇見她時,她在路邊擺了張桌子,桌上就那一、二樣,手工縫製的東西,在這樣山村這樣的東西賣給誰?我好奇的走向她。她說:「聽說有外地的人進村,家裡沒有東西可賣,試試吧!」她說:「她的女兒從印度山區去尼泊爾上小學,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她還說:「下學期不知道有沒有錢,供她讀書。」我掏出她下學期該付學費,承諾將定期支付學費,我的失信來自我不知道如何承諾付款。初時,我總對那張用鉛筆,寫下付款地址的紙條,發愣。
那天,些許媽媽太高興了,回家告訴女兒知道。女兒滿村找路過的我,額頭冒著汗珠,手中拿著一塊,像是起司蛋糕。隨她同來的還有覬覦她手中蛋糕的蒼蠅,嗡嗡盤旋我的耳邊。那塊三角型的蛋糕,底層是報紙包著。蛋糕上印著報紙的鉛字。
「我們步行,運氣好搭乘路過的氂牛車隊,從山村出發到學校,已是半個月的事。途中寄宿游牧人家,有時提供些許零錢,多數時候主人搖搖手,環境好些的人家,還會捏上藏粑,讓我們帶在身上,路上吃。」女孩說。十五、六歲女孩,是小學五年級學生,聽起來有些古怪。離開女孩村莊的幾年後,我去青海玉樹鎮,另一位仁波切家作客,仁波切的妹妹十五、六歲,也就讀小學五、六年級。
我是海島人,大海能是開啟島嶼以外的世界,一扇門,更多時候是閉合外面世界的,一扇門。年輕時的我,曾經去這兒那兒的出門一個月,是有的。跋涉幾座山,待無人邊境三至五天,是有的。但像伊芙琳他們以四年為一期,騎著單車環遊世界,是我遙不可及的夢想。從非洲到亞洲,從這個國境到那個國境,從這座山翻越那座山,從這個海到那個江,從冊頁上一回合、二回合……翻山越嶺與浮雲同行,那不是簡單的事,他們需要更多的毅力與決心。
伊芙琳54歲,白皙的皮膚、勻稱高挑的身材,有都會女子洗鍊之後從容、優雅。藏族女孩16歲,皮膚黑黑的,眸子清明,手指寬厚,遇見陌生的我眼睛瞅瞅看著,有些靦腆。生處不同地平線的兩個女子,在我生命不同軌道上,分別與我相遇。是的,旅者習慣萍水相逢。伊芙琳之於我,藏族女孩之於我,都是埋頭記憶中,一則故事,一段前緣。此時會想起的一段往事。
2024年8月29日,克勞迪奧和伊芙琳離開海老屋,準備挺進中國大陸,繼續他們未完行程。我起個早,為他們煮了兩顆蛋、一盒餅乾(替代壽麵)並貼上紅紙,寓意一路平安,就像家人離開了家,那般依依不捨。隨後幾天,我也出了趟門,也在旅途中,我也遇見不同的人,比如:蒙古國的醫師,在我傷後的腿上,扎下幾根銀針。比如:在蒙古名為Jonan Khar樂團,遇見三歲開始練舞,十二歲表演軟骨的舞者。
相遇是件浪漫的事。至於,我是否會再想起:那個女孩那張用鉛筆寫下,泛黃地址地的紙條。亦或,我叨叨與人說:克勞迪奧和伊芙琳,如何在正好的年齡,遇見正好的人,結伴環遊世界,這等讓我羨慕的事。些許,在幾年後某天,我驚喜的發現克勞迪奧和伊芙琳,留給海老屋簽名並註記日期的硬幣?
2024年9月。閩江流入大海千層浪,一層高過一層,我從福州口岸回到小島。這些天小倆岸的口岸,在颱風威脅下,停擺了。我走近窗口,風口忽輕忽重的,看著海水不情願的往上推,石頭屋勾搭風的氣息,顯擺。我擺下茶席,為自己煮下茶湯,茶嬝嬝,透風隱了。山中的往事,在我文字底下,晃了影。
2024.10.2 海老屋
我們都在旅行途中/文:劉枝蓮
- 2024-10-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