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二三事】/劉宏文

  • 2023-09-11

前一陣子,受邀赴北竿探查民間釀酒諸事,與鄉親攀講非常暢快。母語總是能出奇不意的從某個無言時刻,柳暗花明,覓得一條新徑。在文字荒蕪的年代,傳說與軼事支撐了民間的日常,當舊有的形制不斷被新的事物取代,島嶼也馬不停蹄地邁向它所嚮往的未來,我們只能揀拾散落在拗口村尾的零星詞彙,重新拼湊那個錨纜與(糸孟)艚組成的世界。

說起老酒,立即浮現馬祖的冬天。山坡芒草枯黃,露出灰暗的巉岩,海面波濤洶湧,遠近盡是大大小小的浪花。漁人一早出海,赤腳短褲,海水「冰霜凍」,腳底被尖利的礁岩劃破,鮮血湧出,卻毫無感覺。他們說:「此款天氣,犬走入門,人走出去!」特別需要啜一碗老酒暖身。

除了祛寒之外,婦女分娩坐月子,雞、蛋、麵線、糯米飯,一日八餐,餐餐都是老酒燉煮,這是百年來島上不變的月子餐。我一位朋友,女兒遠嫁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小孫女甫出生,他從台灣趕去探望,什麼也沒帶,就整整一打自釀老酒,著著實實把兩地海關都折騰一番。

所以老酒在民間,純粹是祛寒、滋補,功能性的存在,與借酒澆愁、飲酒助興、咖啡美酒這些感官反應沒多大關係。酒是珍品,惜酒如惜飯。我小時候見大人飲酒,極少看到一飲而盡的乾杯場面。北竿一位耆老說,他們家祖訓是:「一定著空腹食酒,若無,就是不肖!」我聽後大驚。他解釋,食飽飲酒不易醉,既浪費酒也可惜了飯!

國軍來了以後,來自大江南北的「兩個聲」,吃食習慣與馬祖迥異,空氣中有了辣椒與豬肉罐頭的香氣,這與番薯籤搭配鹹魚的馬祖日常,分屬兩個世界。隨後施行戰地政務,一切納入新的建制,街上多了梳西裝頭、穿中山裝、胸口袋插枝鋼筆的公務員;餐桌也出現公賣局的「糯米酒」、「福壽酒」…。應時而生的館店,客人絕大多數是領官餉的軍公教,不時傳出喝酒划拳、乾杯暢飲歡樂聲響。如果仔細聆聽,吆喝勸酒的各路酒拳,沒有一句是馬祖話。語言如魔鏡,能清楚照出許多看不見的世界。

公營酒廠成立以後,民間禁釀,首當其衝的是開酒庫的商號。他們用以落糟的酒缸、封土的酒埕、撈酒的酒抽,以及量酒的酒硣,各類酒器一夜之間變成了廢品。芹壁一位民宿主人說,他們家歷代經營酒庫,十多個酒醰擺在屋前風吹雨打,破的破、扔的扔,歷史文物館(民俗館前身)初成立時,主事者尋到家門口,二話不說,扛走五、六只大小酒醰當作館藏。

「人欲富,開酒庫!」這句話經常掛在老一輩口中。現在馬祖各村澳,仍可看到形式古樸的陶甕、土醰,種棵植栽,隨意擺在路旁、牆角。酒醰外殼雋刻「順興」、「鄭記」、「李榮記」等商號印記,可以想見當年村村有酒庫的盛況。民宿主人說,開酒庫需成本,糯米、酒麴都要靠錨纜從福州購回,自釀的人家其實不多。他拿出一組大、中、小「酒硣」,解釋說:「這是量酒用的,以前人都是捧著溪缸(碗公)來沽酒。」酒庫也備有錫壺,容留來客店裡開飲。我看那三只錫壺,果然精緻美觀,不免想像屋外北風怒吼,屋內炭爐溫酒的時光;便問:「那下酒菜呢?」他答:「淡蝦米、紫菜!」

淡蝦米我能理解,紫菜是怎麼回事?民宿主人沒給答案。我卻在塘岐婆婆那裏探得蹊蹺。婆婆說:「紫菜野好,酒暖熱加蜀撮,酒會變復鎮富霸,這乇(物)野厲害!」她又悄聲補充:「欲生丈夫囝,丈夫儂一定著食!」翻成白話就是,老酒溫後加紫菜,威猛力強,男性食後,生兒子機率大增!

酒庫關門,酒器四散,所幸釀酒的技藝並未喪失,而且逐漸固化為民間的日常配備。我所探問的耆老中,八成以上都以50斤糯米為基數,若是自飲,水配「加二」;若是商賣則是「加五」。紅麴一律一成。為何不以百斤為計量單位?我猜,軍管時期民間禁釀,糯米價昂,還要避人耳目,50斤糯米大約已是上限。

后澳一位耆老說,他幼時曾見姑姑家裡釀酒,被人密報,軍職副村長來家裡搜查,在地窖的番薯堆中,搜出一醰酒,立刻充公抬走。姑姑纏小腳,一顛一顛追出,趴在路邊啼嘛(哭泣)。她好不容易積錢買糯米,那醰酒要給媳婦做月利,過年拜神明,讓先生一早喝了出海的。

所以,軍管年代,如何躲過軍警搜查,是憂心酒變酸以外的另一項牽掛。橋仔村阿姨說,石頭房子通風,尤其在炊糯米飯與沉缸後裝醰,香氣四溢,就要特別注意風向。她們家那時「做(糸孟)」,大灶煮蝦皮的鹹腥往往壓過飯香與酒香,老酒就藏在一旁的煤炭堆裡,表面鋪一層裝煤炭的草袋,萬無一失。藏酒經驗最離奇的,莫過於南竿福澳有戶人家,居然藏到美軍顧問組的倉庫,這事我已在前文〈生紅與青紅〉中提過,此處不再贅述。

如果酒釀失敗,一般是指變酸或傳出餿味,馬祖話稱這酒「還原」了。創出這個詞彙的人可能跟我同行,讀過化學。糯米蒸熟發酵成酒、變酸,其實就是一系列「氧化」的過程,教科書這樣寫的:「葡萄糖氧化變成乙醇,繼續氧化變成醋酸。」溫度加快發酵速率,所以釀酒一定要在天冷的冬季。「還原」是「氧化」的反方向,讓變酸的酒逆勢而為,再「還原」為一醰美酒,條件非常嚴苛,但馬祖人辦到了,這個過程稱「重釀」,而且還取了一個讓人想像無邊的名字:「酒中酒」。

凡事都有轉圜餘地,老酒即使變酸,仍可絕處逢生。塘岐婆婆又說:「酒變醋,窮變富。」醋是酒的變身,酒的另一種存在,是好運道的開始。我想起在芹壁無意間聽到一段導遊的講解,她說:「老酒本來就會變酸,不酸的就不是老酒!」這句話對嗎?我不知道。(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