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木巨人—陳元元司阜(下)/劉枝蓮

  • 2023-08-08

 出生之犢不畏虎。陳元元憑藉師傅張嫩嫩傳授的記憶,以自宅為工作地方,製作高家樑柱地構件,以師傅級日薪80元,替高家蓋起房子,做起大木師的工作,一點也不含糊。「我是生手,但我沒有降低師傅級的工資,而是增加工頭工尾的工作時間。」陳元元說。其實,高家蓋房子基地在陳元元家邊上,是鄰居。高家蓋房子,工期十餘天,構件都在陳元元家完成,然後通過榫卯方式咬合,豎立起高家的屋瘠上,這是陳元元第一棟作品。單體二開間,一戶型,三面石砌圍牆不高,石砌師是曹細妹俤。曹細妹俤是妻子的親族,青潭澳人。

 那年,他三十三歲。高家是陳元元的貴人,他師父張嫩嫩是他的貴人。

 高家大木落成之後,看熱鬧的人來了,木作師傅級的人,也來了,他們都沒有說不好地,陳元元回憶過往,褪色不變淡,歲月有時如歌。一段時間相處,張嫩嫩見陳元元勤勞、不願意敷衍了事的態度,識得人才、入得了眼。「你且大膽接個案,我會做你後盾。」張嫩嫩說。

 陳元元見張嫩嫩父子(子張依玉),在介壽村蓋房子,每日往來介壽與梅石村,那可不有公路的年代,是靠腳走路回家,從這村到那村,還得趕宵禁很是辛苦,便請父子二人留宿他家。其實,「留宿」只是拿些木板,鋪在橫樑上睡覺。這時張嫩嫩會利用晚間休息時間,就大木作規矩、禁忌、技術、手繪、符號……教陳元元指認、辨別。

 民國51年(1962年)陳姓友人自己蓋房了,不二人選,陳元元。相較第一棟單體、二開間,一戶型。這可是單棟、四戶,四間排、二層樓的房子。就規模來說,構建複雜、工序也多了些。這次是陳元元接案,請張嫩嫩父子參與工程。從此,師徒白天一起上工,晚上同宿。「我們識字不多,通常是他說一遍,我複誦一遍。」陳元元說的感性,大半歲月依稀記得碎末點滴,一棟、二棟……無論張嫩嫩亦或陳元元接案,他們仨(張依玉)形成另類家人,匠幫。

 民國52年(1963年)張嫩嫩以介壽村325號施工現場,示範落下「水篙」(註)交由陳元元放樣柱子榫卯。陳元元習得「水篙」,通過大木匠師的全能技藝,也確認了陳元元與張嫩嫩師徒傳承,系出有門。

 那年,張嫩嫩48歲,連江紅夏人,因個子不很魁梧,小號「小小」。嫩嫩是他本名,還是國軍來後戶籍登載名字,我便不會知道了,但確定他姓張。從民國30年(1941年)應聘來馬祖起厝,到民國39年(1950年)因為小兩岸封鎖回不去,「上門」梅石村,做了現成女婿,成了異鄉認同馬祖人身分,也成了身分認同第一代木作司阜,大抵與牛角村曹依春、林仁順……同樣的輩分。

 至於馬祖大木作師更久的來處,我們只能以不是或是,像是什麼……這樣推敲,但肯定的是1950年後蓋的石頭屋,是在地師父(包括身分認同)排列出系譜的位置、可索引的傳承紋理。走筆與此,我彷彿從後面看到兩人,在漏風的屋頂下,以蠟燭微弱燈光下,一邊說、一邊聽,那般認真模樣。師徒兩人已邁中年,以口說以符號,來傳承來記錄,屬於木作師獨有分寸,以榫和卯牽出點線面的組合,一絲不苟。

 民國60年(1971年)張嫩嫩、張依玉父子,搭上馬祖遷徙台灣的風,出走了。同年,陳玉炎從台灣回到馬祖。出走、回來之間,陳元元結束十年跟隨師父工作,但他們沒有結束另類家人關係。張依玉送陳元元「藝本」記事冊,那是一本木工重要手抄冊。

 同時,陳元元升格師父與徒弟陳玉炎,組合二人匠。那年陳玉炎二十三歲,曾在台灣學習木工、做傢俱。傳統木作分大作和小作,簡單說,前者是蓋房子後者是做傢俱,兩者榫和卯咬合工法,不同裝潢用鐵釘。陳玉炎在系譜上,是或不是半路出家?像輪迴般,嫩師帶元師出工,元師帶玉炎出工,他們是名義師徒,更多些像朋友,像夥伴。

 剛入門陳玉炎不出本錢(資),陳元元訂定了物資、工具不分家、所得對分的夥伴關係。民國六○年代(1971年),馬祖經歷石頭屋變革時代,人口大量外,十屋六空。之後,新建的住宅,以磚砌樓房取代石砌木構,窗戶形式從密不透光的木板窗,升級為木框井字形玻璃窗。這樣的窗形可追溯民國五○年代(1961年)我父親蓋的房子,便是這類窗形。民國61年(1972年)陳元元與陳玉炎合作轉型做木構玻璃窗。

 之後,參與鐵板天后宮廟宇修護工程,從此與鐵板村再續前緣,參與仁愛村43、46、47老屋增建工程。之後,馬祖人重視身後事—棺木多出他們兩人組。陳元元司阜技藝,安了許多家族的心。

 民國80年(1991年)9月,陳元元司阜順應時代變遷與陳玉炎合夥「元通裝潢行」設址在山隴自宅,並在老屋甦醒的前期,新建鐵板村50號,退休前最後作品鐵板村33號,屋主陳傳立(前民政局局長)。那年,陳元元司阜,67歲。

 師徒共事二十年,看了彼此變老了,退休了,他們仍然不分家。「去年玉炎還分我兩萬元」。陳元元說。這樣誠實、誠懇匠師遺風,能傳承多少代,我便不會知道了。

傳習.不藏私

 2010年春天緊接而來夏天,我多次拜訪陳元元的家。2022年中秋節來臨前,我遇上莫名車禍,這個期間,除了醫生與照顧我的人外,我與外面的世界失聯了。在療傷期間我聽說「元嬸」(依婆)離去了,「啊?」我怎麼不知道,我總是這樣,離題了。

 再次拾筆,我總想到介壽圖書館,拾階而下涼亭以及亭上頂帽,「以磁碗倒扣」是陳元元的點子。當他講述門前的涼亭時,以他高齡,以十六萬元代價修護,我有些感動。「1960年大木師的工資日薪100元,1970年工資調整日薪3000元。之後二、三十年,物價穩定,我便不曾調整工資,直到退休。」元師說話和緩、條理分明,平靜帶我走過,他大木細作的半世紀人生。

 陳元元三十三歲師承張嫩嫩習得大木作技藝,習藝初十年隨師父工作,之後受人請託指導同族陳玉炎傳承技藝,然,居住環境的改變,陳玉炎無法習得「水篙」等老傳統技藝,但師承陳元元司阜棺木、門窗等小作技藝,以及傳承謙虛、誠實,量度有致,屬於木作師獨有分寸,在實質意義上,具有另類匠師資格,出師了,屬張嫩嫩司阜以降,第三代傳人。

 晚近,馬祖老屋復興運動中,透過建築學系學生論文、匠藝傳習工作坊,他們以陳元元司阜為業師,以他口說傳承,讓中國傳統千年木構,在福建譜系中,得以被記錄、被歸納、被整理、被研究,達到大木理論技藝傳承,算是另類嫡系傳承不?

 2023初春寒氣重,我靠朋友協助,柱著枴杖,再訪陳元元司阜。的確,陳元元的家,依他的計畫再次重修了,空氣中漫著新木的味道,屋頂木架檁、樑、柱之間也採用榫接,橫樑之上放置枋條與瓜柱,如常撐起屋脊及屋檐,但我已嗅不出老匠師手感與韻味了。我有些傷感,為數不多的堅守著,讓大木技藝在不經意中消失了。

 只道牆上照片如舊,甚至留有舊木的餘溫,依婆走了,老匠師以及家人扛下親人離去悲傷,仍然熱心招呼我,我們話題同樣繞著石砌木構,老房。「妳父親房子蓋的很好,我想去看看。」陳元元司阜說。在來去不遠歲月中,我不記得何年何月?老匠師卻細數我家的石頭屋,那時他少年未參與我家建造工程,但他參與島上老屋所有過去,敘述建築體起承和轉合。將生命最美好的部分與建築分享,確實美好。鄉里中識得「陳元元師阜」莫不道一個「好」字,馬祖籍,大木師的國寶。

 註:水篙又稱丈篙、篙尺,係記載大木棟架垂直構件高度及垂直構件之間的榫卯咬合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