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北竿故事集之23依闆(下) 文/劉宏文

  • 2022-12-25
▲有東引「造林之父」尊稱張偉先生。

▲有東引「造林之父」尊稱張偉先生。

 ▲張偉在東引苗圃前後期同事(左起:蔡行光、陳翠玲、陳杭耀)。

 ▲張偉在東引苗圃前後期同事(左起:蔡行光、陳翠玲、陳杭耀)。

二、南竿

民國五十五年,王金財長女好蓮考上馬祖初中,老師來家裡道賀,她卻沒有錄取的喜悅。這期間,家裡又多了兩位弟弟妹妹,食指浩繁,王金財希望好蓮跟同村其他女生一樣,留在家裡幫忙家務,照顧弟妹;或者到冰果店、雜貨舖「踦店」賺錢,讓底下的弟妹順利上學。他對好蓮說:「你已是別人家的人了,書不用讀這麼高!」

好蓮不依,幾天不講話,執意要升讀初中。老師數度來家勸說,王金財勉強湊足學費,讓好蓮往南竿住校。就學期間,外島生寒暑假才能回家,她有時到梅石公車處探訪依闆,依闆便留她吃飯,或上街奢侈的吃碗肉絲麵。初中三年,人地雖然生疏,好蓮比其他外島生幸運,依闆的溫暖總能適時止住她想家的眼淚。

公車售票貌似輕鬆,實則時間很滿。張偉上、下午各跟二趟車,得空就在住處四周蒔花弄草,整理環境。他經常往苗圃要些苦楝、桉樹…各類樹苗,在住處附近的山坡栽種,每天澆水、固苗、防風、剪枝,樂此不疲,同事都覺得他怪,常笑他:「老張,你種那麼多樹做啥?不如種點菜,大家還能分一些!」

這天,張偉又上牛角嶺找樹苗。新上任的「農林試驗所」陳仁官所長,剛好來苗圃視察。他看張偉對樹種、育苗、移株、造林,如數家珍。便問:「你哪個單位?」「我公車處賣車票。」「你怎麼懂種樹?」「喜歡樹,自己摸索唄!」「你要不要來這裡工作?」張偉瞪大了眼睛。

第二天,張偉拎著從北竿攜回的皮箱,到苗圃上工。

這段時期,正逢林務局協助馬祖推行「六年林業計畫」,相思樹、木麻黃、樟樹、銀合歡、黑松、苦楝、合歡等樹苗,大量運送馬祖,先在苗圃培育,再動員島上軍民植樹造林。張偉這時才感覺自己安定下來,有如樹根在岩層蔓延伸展,尋找土壤與養分。他以苗圃為家,日夜陪伴樹苗,生命中以往的身分,包括軍人、雜貨店、售票員,如雲煙消逝。

某次,趁運送樹苗往北竿苗圃之便,他探訪老友王金財,重新提出認養女兒的要求。那時好花已國中畢業,赴臺半工半讀。王金財重然諾,他見張偉誠懇、實在,便說:「好花到臺灣去了,要麼讀國中的好梅給你當女兒吧!」張偉欣然接受,他早已將王家幾個女兒視同己出,登記名字只是儀式。他終於有個女兒可以呼喚,可以應答;在離開湖南老家三十年之後,命運歸還他本來應該會有的女兒。

徵得好梅同意,他們慎重其事,到戶政所辦理認養,好梅也改成張姓。張偉準備紅包之外,更在王家與昔日「勝利號」前方沙地,意味深長的栽種一排,耐風、耐鹽、耐貧瘠土地的木麻黃。

三、東引

民國六十五年,連江縣農林試驗所成立,張偉以其在育苗工作的專業、熱心與勤奮,以技工身分獲派東引苗圃代理主任。苗圃位於文康中心一側,與酒廠比鄰。那時,年輕的蔡行光才從臺灣返回,任職酒廠,公餘經常與張偉聊天。一個熱情爽朗,對世界充滿好奇;一個不拘小節,深曉官場應對之道。兩人天南地北,很快結成莫逆。

有一天,張偉告訴蔡行光,苗圃即將升格,擴編為造林、育苗、總務三組,問他有無興趣一起來苗圃工作?那時酒廠生產高粱、大麴以及各式藥酒,每天生活在酒精與藥材的濃重氣味中,即便冬天,蒸餾室的高溫仍讓人望之怯步。就像當年張偉從公車處轉任苗圃一樣,蔡行光二話不說,立刻辭去酒廠工作,轉到苗圃上班。

東引國小陳翠玲老師,農專畢業後,也曾在苗圃工作,張偉是她的忘年之交。她在《我的東引你的小島》書中寫道:「張先生有一口鍋,長年養著一層油黑亮的垢,午間休息時,他總端出一鍋黑又油亮的大塊肉請我們吃,那大塊肉總是有最肥嫩的三層肉,那是她最愛的食物,如果沒有這道菜,他將食不下嚥,他煮完三層肉後會將剩下的湯汁,放入自己種的青江菜,大火拌一下,不論是肉還是青菜都是一個味道。」

陳老師又提到:「有了孩子以後,孩子們也親熱著叫張爺爺,我們一家人更是常常拜訪他,一起聊天吃飯。孩子們到現在仍記得每次去看張爺爺時,他總是拿出花生牛奶罐給他們吃的情景。」

即便來到東引,他還是跟北竿、南竿時一樣,喜歡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喜歡孩子,與人為善。他與好梅、好花兩地分隔,一直保持聯絡,互相關心,若遇長期休假,或年節時間,他便會搭船往臺灣,到已遷居臺北的好梅或好花住處,小住幾天,沐浴在親情的溫暖之中。好梅與好花,也不時寄來他愛吃的湖南臘肉,襯衫衣物等,孝敬這位遠方的依爹。

民國八十三年,張偉屆齡退休,但仍住在苗圃的宿舍中,繼續對東引的造林貢獻熱情與經驗。那時,東引已是滿山蓊鬱,道路兩旁、營舍四周、山坡彎角,遍布相思樹、木麻黃、樟樹、銀合歡、黑松、苦楝等樹種。他口袋插一把樹剪,到處尋走,修修剪剪,一如退休前的例行工作。

那段時間,他養了一頭黑羊。每當電影院有新片子放映,都可看到他牽著黑羊,往文康中心的電影院緩緩行去。他將黑羊繫在電影院旁的欄杆上,看完電影,再將黑羊遷回住處。以至於東引的軍民,只要看到他跟黑羊走在路上,就知道電影院要換新片了。

他的年紀愈來愈大,菸癮卻不減。蔡行光擔心他獨居苗圃,夜間若有狀況,附近連駐軍都沒有。於是在獅子村找了一戶空屋,廚房衛浴俱全,不遠處有鄰居照應,讓他在此安心養老。

蔡行光說:「我年輕時他照顧我,現在他老了,換我照顧他。」

民國九十三年冬至那天,年關將屆,蔡行光的朋友從台灣寄來一簍橘子,他選了幾粒帶去獅子村給張偉。他在屋外喊了幾聲,沒有回應,推門而入,張偉趴在桌上,飯菜冰冷,已經沒有氣息。

蔡行光立即通知臺北的女兒張好梅,一邊張羅後事,他幫張偉在東引公墓安置好靈位。出殯那天,王家六個姊弟坐直升機來東引,陪伴他們的「依闆」最後一程。

後記

物換星移,坂里地貌歷經多次改變,原有植栽幾已消失殆盡;然而,仍有二株巨大的木麻黃,頑強地屹立在風管處前。

風吹過樹梢,吹不走綠樹庇蔭的溫馨往事。(全文完)

附註:續修北竿鄉志與北竿故事集計畫,感謝北竿王好蓮、王禮英接受訪談、東引蔡行光、陳翠玲接受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