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北竿故事集之23 依闆(上) 文:劉宏文

  • 2022-12-18

 一、北竿

 北竿坂里遊客中心右側,有二株高大的木麻黃,樹齡六十餘歲,至今仍枝葉繁茂,高聳入雲。曾是首任芹壁社協主委的坂里女兒王好蓮女士說,那是「依闆」種的。

 「依闆」是馬祖話對「老闆」的暱稱。就像稱呼「依爹」、「依媽」、「依伯」、「依姆」,乃至於「依哥」、「依姊」一樣。這個「依」字,拉近了長輩與晚輩的距離,有如楊柳依依,向親密與溫柔更靠近一步。

 「依闆」本名張偉,這個名字非常符合他的軍人身分。民國五十年前後,他官拜准尉,隨部隊駐守坂里後面山的四二砲連,假日經常到村裡蹓噠,一口湖南腔的國語,老老少少都能聊上幾句。村人覺得這位「兩個聲野好疼!」 比起耀武揚威、動輒厲聲責罵「死老百姓」的兵哥,親切多了。

 不久,張偉的部隊移防臺灣。不知是坂里澳口那片湛藍大海,讓他流連忘返;還是長年胃疾困擾,自覺已不適合軍旅生活。他沒有隨部隊一起離開,而是褪下軍服,到村公所辦理戶籍遷入,成了村裡唯一不會講平話的村民。他在坂里大宅旁租下民宅,開了一間雜貨店。幾個彈藥箱堆疊拼湊,上面鋪一塊藍色塑膠布,權充櫃台;後面釘了兩排木架,既可擺放貨品,又可當成屏風;最後,他在門框頂上漆上「勝利號」招牌,白底紅字,非常顯眼。

 雜貨店其實不雜,貨架上沒多少商品。底層一排瓶裝福壽酒、烏梅酒,還有馬鐵箱裡的地瓜粉與花生油,那是賣給村人的;中間堆放汽水、果汁、餅乾、魚罐頭和鳳梨罐頭,來買的多是阿兵哥;上層是新樂園香菸、味素、牙刷牙膏、瑪莉香皂、明星花露水,還有幾包五分珠止痛散,軍民都是顧客。藍色櫃檯上擺三只玻璃罐,一罐盛橘子糖,另外兩罐分別裝麻花與油酥餅,那裡是全村小童的焦點所在。

 每天,坂里國小一放學,小朋友湧到「勝利號」窗口:「依闆,我要火把(麻花) !」「依闆,買一塊油餅!」沒錢的就嚥著口水,遠遠觀望。依闆注意到,一個模樣清秀,尚未上學的小女孩,哄帶一位比她更小的女娃,經常在附近出現。她有時牽著女娃搖搖晃晃學走路,有時自個兒玩撿海螺。小女孩從未來買零食,甚至沒有靠近過他的店舖。

 有一天,張偉肚子不舒服,急著要去對面坂里國小的公廁。臨時找不到人顧店,他看見小女孩又帶著女娃出現,招手說:「妹妹來,幫叔叔一個忙。你在這裡坐著,若有人買東西,就說依闆馬上回來。」等張偉回來,小女孩一動也不動的坐在櫃檯內。張偉抓了一把橘子糖塞給她,她臉紅耳赤不敢拿,抱著妹妹急急離開。

 張偉便問鄰居依嫂:「誰家的女兒啊?那麼乖!」依嫂說:「她叫好花,是王金財的二女兒啊!」王金財住處離此不遠,他平日討海,太太種番薯,連續生了三個女兒,全家都靠他時有時無的漁獲,日子非常緊逼。幾年前,王金財的父親病故,無錢治喪,鄰村「做艋」的大戶看上長女好蓮,聰明伶俐,託人來訂親。王金財收得禮金,恰恰償還為老人家送終的借貸,也將長女許配給不可知的未來。

 此後,張偉常常來王家走動,話話家常,逗逗小孩。有時顧店走不開,他便讓讀坂里國小四年級的好蓮,上塘岐批貨。好蓮將貨款用塑膠袋紮好,藏在衣兜裡,搭軍卡改裝的公車往物質分銷站(夢咖啡原址),點貨交款,一五一十處理得有條不紊。等到回程,張偉已聯絡好公車站的軍中舊識,協助搬貨上車。

 有了王家協助,張偉的雜貨店在村裡愈加穩固。適時,北竿部隊增防,東守備隊規定到塘岐市場採買,西守備隊分配在坂里。每天清晨,大小軍車從芹壁、白沙開來,王家大宅前的廣場,各式攤販,熙攘喧囂好不熱鬧。張偉的「勝利號」也遷到市場邊,由於行伍出身,他的雜貨店總是受到部隊多一份關注。

 一天忙碌,夜闌人靜,他躺在床上,窗外的海風便帶他回到湖南鄉下。他那時十五歲,還在讀初中,爹娘談就了一門親事,新娘進門足足長他七歲。他嫌她大手大腳不識字,一心嚮往外面的世界。那時,到處流傳「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他便與同村玩伴,逃離老家與新婚的妻子,跟著部隊打日本人,打共產黨…。他不免想到,如果沒有打仗,他或許也會有個像好花一樣乖巧的女兒?他撇過頭,隨即恢復樂觀的天性,一切煩憂都在呼呼作響的夢境中遺忘。

 這天,張偉一如往常逛到王家。王金財出海剛回來,籮筐內僅有三隻斷螯螃蟹,兩尾不大不小的白力魚。張偉見了,心中好像有什麼被喚醒,也可能聽到王金財無聲的嘆息。他對王金財說:「老王,你們家老大是別人家媳婦囝,你把老二好花,給我做女兒吧!」

 幾年相處,王金財信得過張偉,但仍有顧忌,他捨不得女兒。他對張偉說:「你還年輕,哪天結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們好花豈不成了外人?」張偉忙說:「我不會結婚!」王金財:「你就再等等,你過了五十歲,確定沒結婚,我們好花就給你做女兒。」乾女兒之事,就此擱住。

 那時,馬祖各島夜間宵禁,燈火管制,除了澳口海防部隊站崗之外,民防隊也須通宵巡邏,輪流值哨。那晚沒有月色,一片漆黑,海邊的浪濤如在耳旁。王金財揹著七九步槍,巡經張偉雜貨店,突然一個身影自後門竄出,迅速沒入黑暗之中,才不過一剎那,土生土長的王金財認出了黑影。他交班回家,沒有驚動任何人。

 第二天,張偉面容憂戚,告訴王金財,他的黑色隨身皮包被竊,裡面藏著這幾年的辛苦積累。王金財憶及前一晚的黑影,帶張偉尋到那人家裡。那人矢口否認,呼天搶地大聲咒罵。張偉不願事態擴大,拉著王金財默默走開。

 不久,任職公車站的舊識告訴張偉,南竿公車處缺售票員。張偉考慮了一下,雜貨店謀生鑽營太複雜,遠遠超過他的人際應對能力,賣公車票薪資雖少,一人吃全家飽,相對單純。他決定結束「勝利號」雜貨店,餘貨轉讓市場其他商家。他退了租房,拎一只皮箱,搭船往南竿,離開這個讓他留戀又傷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