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的人生之歌/莊稼郎

  • 2020-10-02
 坐在兩層樓房的屋簷下,小女兒特地為我購買的藤椅上,望著初冬晨曦朝陽的光芒,想著九十多年悠悠的老農歲月,像唱著一曲充滿酸甜苦樂的「老農之歌」。對我而言,近百年的時光,已雲淡風輕,只有在村裡長壽俱樂部與老友喝老人茶和下棋之際,才會偶爾翻起記憶的寶盒,訴說老農當年勇,以及奔勞全省各地做苦力「賺食」的人生。
 自幼,父親早逝,家境困窘,食指浩繁,讓母親操勞不已。從十多歲懂事起就與兄弟操持家務和農事,因為家中田地很少,時常得到村里各農場和鄰鄉做粗重的零工,開始背負起生活的重擔。
 自從二十多歲娶妻後,孩子一個個出生,又開始近六十年馬不停蹄的拚鬥。
 當時年輕力壯,從村里有田地的人家租賃約 一甲地來耕作,種稻之餘,並輪作各種作物花生、甘藷、小西瓜及美濃香瓜等等,但經過幾年,政府推廣「三七五減租」和「耕者有其田」,地主便把田地要了回去,所以我變成了無業農人。
 我只好與村中的壯年人遠到高雄碼頭去搬運水泥,白天一天賺十元新台幣(民國三十八年六月後,四萬舊台幣換一元新台幣),晚上加班,工錢加倍,每天期待的是:吃飯時,有一塊香噴噴的三層肉。也到山區開闢山路,曾遭滾下的巨石壓傷背部,差一點送命,只好返家休養。又當時三○到六○年代,鄉村在農忙之際,欠缺許多勞動力,我就在村里組織二十多人的「工作團」,大女兒和二女兒也入團,一起到各地挖圳溝、做板模、砍甘蔗、插秧和割稻。村子附近的台糖農場,每當種植和收成白甘蔗的季節,起早趕晚的,一天只賺個新台幣三塊錢。因為我人高馬大,村人都說我壯得像一頭牛,所以砍甘蔗總是帶頭做示範,還協助其他體力不足工作落後的村人,所以他們都很感謝我,畢竟大家都是辛苦的「賺食人」。
 每年在春節前後,我們的「工作團」南從高雄,北到桃園,隨著季節飄泊,沿著各鄉鎮的田地進行插秧,一出團都是一個多月。等到端午過後,南部的黃金稻穀逐漸成熟,我們又出團,在酷熱中割稻,汗水直流,難得喘一口氣,真是有苦難言。而我除了割稻,在打穀機上踩機碾穀外,還得背著重達四、 五十公斤 的穀包送上卡車,有時候會忙到腰痠腳軟,雖然如此吃力,但為了家庭,再苦也得撐下去,我們是一群生活的鬥士、大地的勇者。
 因為我是「青暝牛」,孩子看到我用鋤頭扁擔圓鍬雕琢的人生是如何的痛苦和辛酸,甚至因為貧困,遭村人瞧不起,所以他們都很自愛珍惜自己的未來,因為不讀書,就只有拿鋤頭一途。
 因為我的牽手打理家裡的一切,讓我無後顧之憂;四位早出生的女兒因家境無法就學,最多也只有小學畢業,三女兒國小畢業後就到汽水工廠,四女兒去診所做護士,多少賺些錢貼補家用。因要供給兩個兒子和小女兒的學雜費生活費,我必須借錢跟會,稻穀收成才能還債,經過我大半輩子的努力,妻子的賢慧勤儉持家,一點一滴的累積錢財,總算脫貧。後來田地才能一分一分慢慢的購買,才有如今 一甲多田地的規模,自己有了田地,心裡比較踏實。我到了八十歲,還天天到田裡做施肥噴藥除草等工作。當年我與兄弟分家後,蓋了磚造三合院,如今已有四十多年的歷史,近年經過整修,尚可安居。最後因為孩子逐漸成家,又蓋了二層樓房,兩個兒子和小女兒順利的大學和碩士畢業,勞碌一生,總算有成。
 每當我農閒之際,在村子的店仔頭閒坐聊天,許多村人對於我能經營出好家庭、教出好子弟而讚佩不已,我終於享受到甘甜幸福的滋味,但箇中辛酸實不足為外人道。因此也特別感念村中的許姓富人前輩,當年家中生活陷入困境,承蒙他不但借貸給我養育孩子,還少算一大袋穀子的利息,讓我度過難關,他真是我家生命的貴人。
 因為一家和諧安樂,男婚女嫁,各有天地,所以在行有餘力之時,會捐助一些錢給孤兒院,村里的國小分班成立也捐助設備費三萬元,每次社區發展協會發起志工整理環境時,我請他們吃涼水和便當,因此當選好人好事代表。又因為一家五口(含媳婦)都從事教職,所以村長推薦我,榮獲八十五年全國模範家庭表揚,我們全家歡喜的到台北接受內政部吳伯雄部長的表揚,當紅匾「樹德明倫」掛在客廳時,常引來家中訪客的好奇和追問,我又會細說從前……
 民國九十四年,我二兒子任職國小校長之後的半年,十二月初聯合報的地方版登出我們一家人的照片,用大篇幅報導生活在偏僻農村不識字我和妻,一輩子務農,一家竟有五人從事教職,對兒女的成就,既欣慰又光榮。民國九十六年,我因持續多年的熱心地方公益,接受鄉的模範老人表揚,真是欣喜。
 這一生因在身邊的孩子都算孝順而歡欣,可惜的是兩年前老伴走了,無法與我同享晚年的清福,雖然如此,如今兒孫滿堂,看到外嫁女兒的孫子回來叫我「阿祖」「阿祖」的,讓我心花朵朵開,如今一生的拚鬥,可說一切都值得啦!
 自從不良於行之後,外傭和家人時常用輪椅推我到村里走逛,也讓我閒坐在庭院和屋簷下曬曬太陽,呼吸清新空氣,與路過的村人,聊往事話家常;當我看著雀鳥的自在飛翔,經過綠化的蒼翠扁柏盆景,遠望蒼穹潔白的浮雲,我心燦亮著諸多做農、幹粗活的歷歷往事,有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