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
建築作為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需要人/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一起來滋養營生,方能生氣盎然。當人們體察自然/文化環境特性來蓋房子,同時以身體感覺此建築與環境樣態而能適性生活時,此建築就如同生命體般地會呼吸(風進風出、空氣流通)、會吸納(人進人出、物移物留)、也需要健康維護;只要有居住與照料,就會體察四季環境變遷與作用,而對建築進行必要的維護,例如門窗上漆、漏水修補、去黴除霉、去除淤塞等,確保建築生命體的健康朝氣。而適當地引入四季環境條件,如透過日照來去黴菌、透過通風來除濕去霉、引導風向而清涼、善用日曬而溫暖,則環境與健康的建築也讓人們在其中生活愉快、互動良好、與自然相融合。相反地,如果此建築幾年沒人住,也缺乏與環境的良好互動,則猶如生命體生病般地有不好的氣味(霉味)、器官漸損(樑柱腐朽),整棟房子亦將黯然無光而呈現敗象。
過去以機械觀物性概念看待古蹟建築,因而古蹟建築沒有生命感,只是一堆老舊建築構件的集合;縱然外部賦予古蹟歷史、文化、科學、藝術等價值,也談論出其中種種故事,但在修復古蹟時,依然以無生命的物件概念來對待之。那麼,所謂的可辨識性、可逆性、最小干預、舊件再用等作法,其實只是知識精英的考古癖好而已。在機械觀世界中,人們以「客觀的觀察者」(即外在觀察者)角度來看待物質世界,冷靜而不帶情感地建構出自然世界的運作規律,然後以所掌握的科技能力,來拓展人類文明的領地,甚至以「人定勝天」的意念企圖「征服自然」。但是,大自然無須多說,動一動就有地震海嘯,漩一漩就有颱風洪水,溫度升高幾度、冰山融化一些、海水升高幾尺、氣候開始無常、旱潦並存成為常態時,人類就應該知道自己的渺小,更應該知道人類文明需與大自然和諧融合。拋開過時的機械論物質觀,視建築為一個有生命的文化物種而與人及環境密切融合、相互塑造,此即為古蹟修復真實性的第一要義。
四、建築之為有生命的文化物種
若視建築為有生命的文化物種,就不會出現「傳統建築外觀保持石砌牆即可」的談法。僅注重硬體外觀的作法,等於是剝奪傳統建築的靈魂、抽掉人文活動的內涵、泯滅在地智慧的可貴,從而將鋼筋混凝土移植入傳統建築的軀殼內,如同異形強佔了人類的軀殼一般。若視建築為有生命的文化物種,會重新問:居住於此傳統建築中的人們,以哪一種生活方式來與此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共處?依著四季變化來使自然風與陽光適切地流轉於生活空間中是否重要?希望享受四季風情的照拂嗎?希望與鄰里朋友友善互動嗎?這些命題的答案若是肯定,則古蹟修復的目標就在於重建此人/傳統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相互融合的生活系統。此時的古蹟修復重點不在於由專業團隊進行調查研究、修復再利用規劃、細部設計、施工監工、修復報告書等制式工作,而在於使用者、社區鄰里、修復團隊等,要能一起感覺及討論生活於此自然/文化環境及此建築中的身體感,探索如何與一年四季之地水風火一起生活,以此為基準,方能體現傳統建築融合人文生活及環境的生命感。
若視建築為有生命的文化物種,也不會出現「原樣、原貌、原工法、原材料」的談法。若僅注重硬體的物質性與功能性,則因感覺不到古蹟的生命意義,也就只會一昧地更換腐朽材料、防補漏水、撲殺白蟻等。若視建築為有生命的文化物種,就會仔細考察人/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的交互作用,重新探索傳統技藝的不可替代性、木料為何需長期浸泡與在地陰乾、灰作為何需要長期攪拌養灰,方才不會形式主義式地刨掉樹皮就將木材上樑、買來熟石灰和水攪拌就上牆。要在古蹟修復過程中,重新認識古蹟當年業主與匠師長期耐心地處理木料與養灰等人文精神,也需探討是否環境變遷或居住者生活方式改變(如人口外移),致使古蹟發生漏水、白蟻、潮濕、腐朽等問題。那麼,古蹟修復就不僅在於材料修復,更在於人心修復與環境修復。當然,現今的生活不可能回復到數十年前或數百年前,當年的生活方式、產業樣態、人際關係、文化環境、自然環境等已經有著具大的改變,因而古蹟修復就必須以建立新的人/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相互融合的新生活方式為目標。
若視建築為有生命的文化物種,更不會出現「必要時得採用現代科技與工法,以增加其抗震、防災、防潮、防蛀等機能及存續年限」,這般自認不懂傳統建築的作法。一些古蹟建築在九二一震災中受創嚴重,並不是因為傳統建築不耐震,而是兩種原因分別導致震倒。其一是古蹟業主長期沒有住在其中,使得古蹟在一片荒蕪中缺乏人/建築/環境的融合互動與照料,在年復一年的風雨侵蝕、地震搖晃、白蟻蛀食、潮濕腐朽等作用下,古蹟建築就逐漸生病、鬆脫、傾頹,終於在脆弱之際被九二一地震一擊倒地。其二是地震前的古蹟修復工法錯誤且背離傳統技術。台灣中部某國定古蹟在地震前耗費巨資修復,但營造廠在某些地方竟然以鐵釘釘合取代大木榫卯結構,這種錯誤工法完全無法承受地震拉扯而使剛修好的古蹟應聲倒地。然而,當前許多承接古蹟修復工作的建築師,其所受的建築教育不但是現代建築,更僅受到如何蓋新建築的訓練,而沒有受過如何修老建築的訓練。此有如生產汽車的工程師知道如何讓汽車引擎點火,但當他自己的汽車引擎熄火時,他卻無法從三十幾種可能導致引擎熄火的原因去判斷修理。此又如能畫出一幅好畫作的畫家,卻不見得能修復自己一幅受潮受損的畫作。因而不懂傳統材料、傳統工法、及傳統建築精髓的建築師,就任意地以現代科技與工法來製造擬。
像式古蹟。相對的,若視建築為有生命的文化物種,就會仔細探究古蹟此生命體如何在環境變遷與人文變遷中生老病死,思索何以傳統建築在年富力強之際能夠撐過一次又一次的狂風暴雨及地震侵襲,瞭解導致蟲害或腐朽的環境因素與生活系統崩解等原因,如此方能導向如何重建一個人/古蹟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相融合的生活新體系,來避免古蹟傾倒之覆轍了。
若視建築為有生命的文化物種,則雖然尊重國際憲章的諸多主張,但就不必然僅就字意來使用「可逆性」、「可辨識性」、「不可臆測」、「最小干預原則」等字眼。若僅移植這些詞彙而忽略了使用者、環境氛圍、環境條件、與文化差異,則將古蹟修成新舊雜陳與斑駁不一,就如同強迫古蹟業主穿著補釘衣服,活像乞丐一般。若視建築為有生命的文化物種,就不會去爭論古蹟應該修復到哪一個斷代,也不會去爭論一張老照片上的影像,是否足以作為修復依據,亦不會去爭論那一種古蹟風貌是誰的記憶,更不會去爭論是否所有發生過的痕跡都應該保存為歷史見證。此時我們應該以一個「合理重建歷史」的態度,如同歷史研究一般,以現存各種史料、物證、旁證、口述歷史、邏輯推論等來重構這棟古蹟的生命史,探討其初建、擴建、再擴建、初修、再修等生命過程中,每一個階段人/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如何相互作用,從而導出這一生命階段何以如此樣貌、後來為何發生問題及如何應對、及後續如何導出下一生命階段的出現。瞭解了每一階段的生命史由來及其興衰盛亡原因,一方面可以討論古蹟哪一生命階段最具意義,另一方面更需討論對於當下生活於古蹟之中的人們而言,哪一種古蹟風貌最足以融合進當今人/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的綜合體中?或者,如果人們願意朝向未來去發展開創性,就需問哪一種古蹟風貌最能夠開啟人/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的新局面與新生命,一方面足以使古蹟得以永續經營,另一方面古蹟將足以使人們有著新發展。
五、古蹟的生命真實性
當我們將古蹟建築視為活生生的生命體,且其生命泉源來自人/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之相互融合共構,那麼,古蹟修復真實性就不在於材料、工法、樣式、風格等物性,而在於古蹟的生命真實性。古蹟從其初建發展至今,其人/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之相互作用組成也隨著時代/社會/環境變遷而一直改變。因此,若要把握古蹟的生命真實性,首先需要考察出古蹟生命發展各階段的人/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之相互作用樣態,方能能瞭解古蹟生命流程的興衰盛亡與生老病死。
其次,若我們將古蹟視為生命體,則需以人/建築/自然環境/文化環境相互交融作用的整體觀來看待古蹟的生命真實性。若缺乏此整體觀,則古蹟就會被化約為物質性建築,而看不見其應有的格局、氣度、與核心意義。若缺乏此整體觀,則將難以審視古蹟在其生命流變過程中的延續或斷裂。若缺乏此整體觀,則將容易忽視環境變遷下的新潛在問題。這種古蹟生命真實性的整體觀呈現,可稱之為「文化場域質感」,這是文化資產保存最被忽略的領域。
1、文化資產的文化場域質感,就區域內「人」向度來講,意指文化資產所處場域中的人們的社會關係與待人接物;就區域內「地」向度來講,意指文化資產所處的場所氛圍能給人們綿延不絕的層次感;就區域內的「事」向度而言,是指當下社會運作的文化活動的豐富度與連結網絡,足以開拓人們的視野;就區域內的「時」向度而言,是指文化資產的歷史文化的故事內涵足以感動人心;就區域內的「物」向度而言,是指文化資產的物質性存在的質感令人感受到美學的感動。種種空間氛圍、人際關係、內涵層次等文化場域質感一起構成了文化資產的場域魅力。
2、建築學界所談的「場域精神」,接近此文化資產的「場域文化質感」概念,但仍有文化/社會運作的差異。而全名為「西安遺產結構物、歷史場所與地區之場域維護宣言」(2005)的「西安宣言」強調「場域」(settings)對於文化遺產中之文化紀念物與歷史場所的重大意義與貢獻。不過,西安宣言強調的是文化遺產所在場域的整體物質環境保存(包括天際線)、整頓、監控等。
從相反的角度來看文化場域質感命題。南投縣霧社以霧社事件聞名。可是,七、八十年來,霧社事件的歷史文化場域感逐漸消失了。霧社事件發生處(霧社公學校)已經被改為台電宿舍及消防隊停車場。泰雅族原本以家族╱獵場來作為領域範圍,但是被日本政府及國民政府強制改為聚落群居以便於管理後,不但傳統領域為之瓦解,家族運作也遭受嚴重打擊。更不用說,泰雅族部落文化受到現代文明及漢人文化的重大衝擊,及漢人大量移居進霧社而佔有主要的經濟活動。因此,如今到霧社,再也看不到霧社事件的文化場域質感了。
文化資產的文化場域質感是由地方人們的生活步調、對待彼此的態度、對待陌生人的人情味、對待文化資產的歷史溫情、娓娓道來的歷史掌故、信手拈來的傳統智慧、公眾參與的地方事務、綿延不絕的文化再生產等人、地、事、時、物一起交織構成。以環境色彩議題來看,一個地方的人們如果細細品味這個地方的自然生態,就會以其地方知識找到許多植物╱礦物,來生產出屬於此地特有的色彩。這種環境色彩就是地方色彩或族群色彩,所要表達的不是地方特色之意,而是此地人們對於地方環境的溫情與深入瞭解。這般環境色彩的心意完全無法在化學工廠生產的顏料上反映出來。若以人的活動來看,客家歌手阿淘為了照顧年邁祖母而回到新竹北埔。他在慈天宮前自己彈唱他的客家創作歌謠。他的人、他的歌、慈天宮廣場、客家語、北埔歷史氛圍等一起構成了北埔的現代風情與文化場域質感,一個生生不息的活力。(未完待續)
馬祖列島與海洋環境文化研討會 古蹟保存的生命真實性:一個東莒的緣份/文林崇熙國立雲林科技大學文化資產維護系教授
- 2011-12-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