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北竿故事集之8 王詩如的小白船人生(上) 文/劉宏文

  • 2021-05-30
 民國83年,原稱「大道軍用機場」北竿機場開始起降民航機,深受搭船之苦的馬祖鄉親趨之若鶩,紛紛改搭只有19人座的多尼爾小飛機。班次從每天4班、8班,最多時曾達到12班。當時北竿對外交通,主要靠一艘貨輪改裝「慈航輪」擔負重任,除了須以舢舨接駁,船速極慢,一路冒著黑煙,南北竿的航程將近1小時。
 聰明的北竿人嗅到商機,立刻集資,到淡水、高雄、澎湖、花蓮,購買遊艇樣式的動力小船,一度有6家「海運行」經營此一新興航線。一艘艘漆著白色的輕盈客船,襯托藍天白雲,在南、北竿廣闊的洋面,風馳電掣;望著船尾快速退卻的兩道浪花,海風迎面,很難想像幾年以前,這片海域猶是兵戎對峙的肅殺之地。此情此景,馬祖人感受非常複雜,將這艘遲到多年的夢中之船,暱稱為「小白船」;徹底告別軍管戒嚴、告別老舊商輪的柴油氣味,以及更早以前的漁船橫渡。
 訪談王詩如先生,不僅因為他以坂里人身分,曾經擔任15年之久的白沙村長,親眼目睹一個荒僻漁村,蛻變為每日吞吐2、3千人的忙碌港口;還因為他從一介漁民,不斷轉換身分,變身養豬戶、雜貨店老闆、小白船引進者。直到去年,他猶獨立門戶,成立「鴻順航運公司」,試探「遊艇包船」,這個還未有人涉入的旅遊領域。
 王詩如的家在坂里,面對北竿遊客中心與海大分校,不遠處即是遊客如織的「坂里大宅」,透明拉門之外,趕景點的計程車、摩托車呼嘯而過。聽他侃侃而談,彷彿在觀看一部以粗獷馬祖話配音的記錄片,畫面從黑白、淡彩,加深加濃,最後已是五彩繽紛的彩色片。那些不同階段的漁民、軍人、觀光客;還有舢舨、漁船、與豪華遊艇,既是時代的軌跡,也是他的行船人生。
 古早坂里
 民國38年次的王詩如出身在北竿。王家在坂里是大姓,清同治年間 (1870),即已從長樂鶴上鎮旒峰鄉(馬祖話:瀏山)遷徙而來,迄今已有150年歷史。旒峰王姓有3千多灶,分別住在「白眉」跟「東平」兩村。其中白眉村王姓定居坂里,東平村王姓,多散居在后澳、芹壁、午沙等村。東莒王姓人家也來自白眉村,據說當年船從漳港離岸後,大霧迷航,找不到坂里宗親,便在東莒落腳長居。
 王詩如父親王美務有5個兄弟,大伯務農種水稻;二伯跑錨纜,北竿收購漁貨,運到漳港,再轉到鄰近的金峰(甘墩街)販賣。他父親排第三,20多歲即已當上漁船「老艜」,掌舵駛船,指揮沉錨下網,兄弟裡他最有本事;四叔是讀書人,讀到高中,五叔留在家裡幫忙家務。
 坂里因為地勢平坦,溪水足,以前是北竿唯一種稻的村落。現今馬管處遊客中心、海洋大學、一直延伸到天后宮一帶,全都是稻田。夏天吹南風,澳口風浪平靜;冬天吹北風,芹山與坂山除了屏障稻作,兩山蓄積的雨水,匯成一條溪流從村中穿過,四季不絕,一直流到出海口。因為冬天濕冷,且土地鹽分高,一年只有一次收成。一般農戶,仍需種植番薯輔佐,才夠一家吃食。
 王詩如說,小時在大伯家,曾經見過一個巨大的三角狀木斗,有半間廳堂大,大人猛力甩打稻穗,將掉落的稻穀曬乾,再攏集到石臼內,用石製的米槌「鈞」。那時白米非常珍貴,大都混在番薯籤裡煮食。
 稻田之外,主要還是靠捕魚維生。農曆三月圍繒,捕丁香,一個多月後,丁香魚長大變「金線魺」,有筷子腳那般粗。以前丁香魚值錢,現在「魺仔」也很貴。等到了五、六月,就是鯷魚季。
 消失的漁法:窩艋(牽罟)
 坂里澳口冬天風大,不適合「做艋」捕蝦皮的漁戶;但沙灘地形得天獨厚,「窩艋,一說旺艋(窩狀漁網)」特別發達,早年坂里有4艘做「窩艋」的漁船,利用春夏季節近海捕魚。
 老一輩說,站在村子高處,若望見海面亮光閃動,馬祖話叫「黨」,那是丁香、魺仔或鯷魚的迴游群聚。這時,經驗豐富的「老艜」會大喊:「有黨!有黨啊!黨來了!」漁人立刻划船出海,結合岸上人力,一張網大約30幾個漁人(馬祖話:伙計),一邊唱號,一邊齊力拉網圍捕。
 昔時,魚網都是苧麻纖維編製,浸水後非常沉重,而且容易腐爛;特別是圍捕鯷魚,經常因為漁獲太多,漁網爆裂,海面、沙灘盡是翻白肚的鯷魚(馬祖話:倒灘)。村裡老少大小,人人提著「五斤桶」撿魚。「五斤桶」原是盛牛油的馬口鐵,農復會轉發給貧戶的美援救濟品,牛油取出後的空罐,加裝鐵絲當提手,討沰、摜水、駁桶,都非常實用。
 漁獲由船主按比例分給受雇的夥計,並無其他薪資。鯷魚、丁香魚,趁新鮮在大灶裡以鹽水「煠(汆燙)」過、撈起後撒在竹編軟莢上「曝」乾,再運到大陸去賣。
 搶食米飯的村人
 王詩如說,最早來北竿的軍人是海保部隊,王調勳是部隊長,他們在北竿停留時間不長,不久就到白犬去。他說,海保部隊解散,很多人編入國軍移防東引,番號改成「反共救國軍」,但也有許多讀過書的海保成員,在北竿待過,他都認識。譬如李貴立、余宗興、陳一鵬、潘輔、黃星華、陳家錞、陳葆麟、楊作永等。陳一鵬先是擔任吳航國小教師、校長,後來調到北竿當鄉長,再調南竿鄉長。李貴立則是繼陳一鵬之後擔任北竿鄉長。馬祖最早的教師與公務員,都是由海保人員擔任,馬祖本地人當村長,後來有人轉去當警察、村幹事、工友。
 民國39年,北竿才有兩個聲(軍人)進駐,有的借住民房,有的睡帳篷。小帳蓬住一個班,大帳蓬可住一個排,長官住坂里大宅,連部也設在那裏。三餐都在大宅外面的操場,三菜一湯擺在地上,六人盤腿圍成一圈,就地吃食。兩、三個鋁製大飯桶擺在操場邊,香噴噴的米飯老遠都聞得到。
 王詩如小時候曾聽母親說,那時村人都吃番薯簽。有一次部隊中午開飯,大人小孩在一旁觀看。冷不防,幾個村人,男女都有,拿著陶碗衝到飯桶邊,舀起米飯就跑,長官大聲吆喝也制止不了。部隊把村民「搶飯事件」上報師部,再轉呈南竿指揮部。國防部知道了,過不久,台灣農復會開始運送美援救濟品到馬祖,將麵粉、罐頭、衣物送到各村。村長會同村幹事決定發放對象,按住戶人口與貧窮級數,到村公所領救濟。但也因此引發各家領多、領少的紛爭;於是,村長家裡與村公所門前不時有訴願與爭吵的聲音。
 遠方的黃兔
 王詩如父親年輕時受雇芹壁「三層樓」漁戶,當「下江(馬祖話:江即是海)」,領固定薪水。「下江」負責出海,凡海上打楸、下網、拉網、張帆、卸帆、捕撈等工作,都是「下江」的工作;「企山」是指岸上勞務,負責出海前的準備,以及魚獲的處理。
 王詩如說,他父親「漢馬好(身強力壯)」,在船上站「前頭」,地位僅次於老艜。「前頭」執勾篙,必須心靈手巧,漁船行進間能準確出篙,勾住網尾拉到船邊,讓船上其他「下江」立即鬆開綁繩,倒出蝦皮與其它魚獲。蝦皮非常脆弱,在網內不能超過一個潮水,否則臭爛,只能棄置大海了。
 「下江」出力不出本錢,雖然薪水不錯,畢竟不能自行作主。後來他父親回坂里,召集宗親造一艘艋艚捕蝦皮,就自己作「出海(馬祖話:船老闆)」。艋艚平日泊在中澳,楸打在「后浪波」前面的海域。
 然而,中澳離村子有段距離,且澳口淺,南、北風都會影響泊船。民國57年,王詩如決定搬到白沙與幾個朋友合夥「做艋」,捕蝦皮,「艋寮」就在村公所下方。他說,捕蝦皮的漁網稱為「艋仔(小網)」,因為有輪板設計,可適應不同方位的海流(八卦流),但「大艋(大網)」不能翻轉,只能捕一潮水。
 每年捕蝦皮季頭打楸,他都會參考去年魚獲與位置,決定今年打楸地點。若有漁戶變更打楸位置,會提早打楸布樁,或者更往北面。但大海廣闊,洋流變化多端,很難判定何處是佈樁下網的佳美之地,因此也不會有爭搶打楸地點的事件發生。
 王詩如說,碧山加油站後面山坡,有一塊狀如「黃兔」的巨大巉岩,因為長年青苔與岩層裂縫,從遠方海面望去,「黃兔」的頭、腳、耳朵,栩栩如生。當年,梅花人泊在塘岐的開岸(遠海)艋艚,就是以「黃兔」定位漁網打樁位置。不論漁船從東邊或西邊駛來,先選定一座島礁為基點,將島礁、艋艚、黃兔三點連成一線。艋艚在此直線行駛,愈靠近碧山,前方的「黃兔」就愈往上爬,等爬到固定高度,漁網的樁位剛好就在艋艚附近。
 國軍來了以後,大量植樹造林,這隻當年作為漁船定位的「黃兔」,現在已完全被蓊鬱的林木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