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哥走的那日,一早起來,即覺心神不寧。午餐後,去電玉峰學弟,他住台北與志哥為鄰,近年共同參與閩東語復振工作,同進同出,與志哥特別親近。學弟僅簡單答覆,他正在醫院,志哥仍在昏迷中。心裡默禱,上天悲憫,或有奇蹟出現,閩東語諸多未竟之業,仍需他當領頭羊,帶領年輕一輩賡續前進。傍晚天喜兄從馬祖來電,告知志哥已安詳離世。雖然已有最壞打算,仍覺震驚、悲痛,彷彿不是真的。
我與志哥的緣份起於高中,不僅因為同學關係,還因我倆同是樂隊成員。戰地政務時期,某任司令官倡行「兵演兵,兵唱兵」團康活動,從軍中擴及民間,風氣也傳到學校。每年校慶適逢蔣公華誕,校方都會精心製作一齣晚會節目,歌唱、舞蹈、短劇、數來寶,林林總總,將近二十個表演,嘉賓共賞,師生同樂。伴奏樂隊除志哥與我是高一生外,其餘皆是高二學長。那時志哥吹小號,我打爵士鼓,他吹奏的主旋律高拔昂揚,是樂隊核心,引導整個樂團也帶動全場氣氛。
這把小號,他一直帶在身邊。就讀台大時在學校工讀,第五宿舍分一間寢室兼儲藏室給他,空出的二、三個鋪位成了我們那屆同學的天堂,寒暑假都往那裏集中,打球、聊天、洗澡、住宿,吃學生餐廳白飯免費的自助餐。晚上窩在儲藏室,喝高粱、大麴酒,啃溫州街老兵麵店買回來的鴨脖子。這時,志哥就會鼓起腮膀吹奏一曲,引得許多僑生圍觀讚嘆,甚至台大管弦樂團也想招他入夥,我們都覺得與有榮焉。
其實,音樂一直是志哥生活的重要一環,從年輕時起,就有邊走路邊哼唱的習慣。他歌喉極好,加上人高馬大肺活量足,高音圓潤絲滑,毫不費力。在同輩人中,志哥的家境算是好的,從小家裡有一台唱機,也是他的音樂啟蒙。他曾多次提及,要不是父母阻攔,國立藝專音樂科才是他的首選。小學時期,他唱的〈台灣好〉就已透過廣播電台往大陸傳送。升上初中以後,每有台灣藝宣隊來馬勞軍演出,志哥經常受邀獻唱。他那時已有大人模樣,平頭、黃卡基、回力球鞋,瘦高頎長如玉樹臨風,籃球又打得好,已是學校的風雲人物。
大學畢業以後,我們各自在台灣、馬祖就業生活,彼此關心卻殊少見面。民國100年重修連江縣志,我們又聚在一起,以致召集人劉家國大為驚奇,我倆居然是同班同學。志哥主纂《語言志》,對他而言駕輕就熟。多年以來,所有公私場合、大小聚會,皆可見他隨身攜帶筆記本,收集記錄馬祖的俗諺俚語、舊說新詞。據他言,詞條已達一萬餘筆,加上標音、釋義與例句,超過80餘萬字。這本眾所期待的皇皇巨著,將是馬祖母語復振的定海神針;而志哥彷彿開了一個玩笑,出版在際卻撒手離開,我們將何以為繼?
民國108年,政府通過《國家語言發展法》,馬祖語從八山一水一分田的閩地方言,正式登上國家語言的殿堂。志哥早有先見之明,二十年前即已在國際研討會發表〈馬祖方言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一文。盱衡台馬兩地,不做第二人想,志哥一肩擔起復振母語的重責大任。他打了一通電話給我:「兄弟,一起來吧!」我說:「母語我不在行。」他說:「你是科教博士,有教育背景!」就這樣,我倆又湊在一起,與玉峰老師、碧雲校長等諸君,在國教院指導下,完成了《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閩東語文課程綱要》的編訂。
架構既定,接著即是細節的填補。教科書編寫工程浩大,志哥召集了地區原先擔任鄉土教學的師資,他的門生故舊,開始與時間賽跑,不到三年時間,陸續出版了從國小、國中、高中共12冊課文及教學指引。我有幸忝列其中,跟隨志哥,在母語的汪洋之海摸索探查,為每一個鄉音尋找字詞歸宿,為每一句口白定格書寫規範。當然,面世的教材不敢說也不可能盡善盡美,但至少讓現場教學的老師,有所依憑;讓每一位有心學習母語的學子,有書可讀。
口語文字化的路徑,最困難也最繁雜的,即是「本字」確認與「文白讀」發音。志哥出身台大文學博士,以其紮實的文字學與聲韻學訓練,經常為各種疑難雜症,抽絲剝繭,找出最貼切的表達。今年國際藝術島主題「拍楸」,多少年來有音無字,勉強寫成「打樁」卻無法以母語發音, 而今「拍楸」已是認識馬祖的關鍵字;又如馬祖最重要的文化活動「擺暝」,一度寫成「排夜」,現在「擺暝」琅琅上口,幾乎已是馬祖文化的名片。這些母語字詞形塑、沉澱的過程,處處可見志哥的身影,他的斟酌與選擇。特別是文化處同仁,都知道他早睡早起的習慣,每每趕在晚上八點之前,直接在電話中,尋求他的一錘定音。
記得「非典肺炎」期間,正是教科書緊鑼密鼓的編輯階段,志哥負擔極重,他得為一到十二冊課文的每篇文章、每條註釋、每個例句中的每一個字,雙重標音—標註羅馬拼音的同時另附注音符號,而非如臺語、客語的課本,僅有羅馬拼音。不僅如此,他還引經據典,為每一冊教師指引寫下標音原則,補充本字的考據緣由,洋洋灑灑,除了增進教學的廣度與深度,也為後來研究者打下根基。
我們不知道的是,在如此龐大的工作量之下,他那時正承受夫人病重的巨大壓力,以致有段時間,忽然從屢次召開的網路會議消失,無人知曉他的近況。直到有日來電,哽咽告知夫人已於日前仙逝,我震驚之餘,無言以對。志哥是如何挺過那道深不見底的暗黑深淵!
此後,志哥帶領我們繼續編修教材,繼續參與師資培育工作,繼續審議教學影片的製作,他一如往常提供卓見,在母語復振的漫長路途,穩穩掌舵。但我們知道,他並未走出夫人離去後的悲傷心境。有幾次,他讓我看一塊貼身懸掛的玉石,跟我說,夫人交代,想念她時就摸摸這塊玉石。志哥還說,夫人臨去前,特別要求,她不要換裝,只要穿上志哥平日慣穿的衣裳,她覺得溫暖、安心、無所懼怕…
前一陣子,我的新書《甕底的鄉音:馬祖老酒故事》即將出版,我請志哥寫幾句話撐撐場面,但他一直未回,網路會議也不再聽到他的聲音。最後一次接到志哥訊息是在10月27日,他仍然稱我兄弟,說自己伏案痛哭,很難接受此突發變故,並為無法參與會議感到抱歉。
其實,志哥與我都已年過七十,老境中,我們終將一一離去,各自奔向歸途。然而,此刻的志哥卻如此鮮活,徘迴縈繞;而我們已不再有新的話題,不再相互說笑,只能沉默凝視彼此留下的無數聲影。驀然回望,憶及志哥為《相約十五暝》寫的歌詞:「著學燕鳥飛轉來,著記馬祖是祖厝。」寒月獨思,秋墳低吟,志哥說得那麼清楚,那裡才是我們共同的歸宿!
來生還是兄弟:記依志哥 圖文:劉宏文
- 2025-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