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玫之山/圖與文:陳長柏

  • 2025-12-15

 我將短坡與碧山取名為野玫之山,象徵返回自然和平之山,畢竟他們是相連的,野玫放肆的刺痛與和平也是一體兩面的。

 五月起,小島的山上,野薔薇開滿了白花,有時開滿了整棵相思樹的雪花,在不經意的時光裡,已經爬滿了整片樹身。那是象徵經過戰爭洗禮的和平之花,那是經過窮困、磨難歲月的掏鍊,所兼具帶尖刺的野花,如果你不小心被我刺到,也請不要怪我,請聞聞花香,小心走好你的路,不要再任意踐踏我的身軀。

 小島的村落環繞著一些山頭,對於過去冷戰時代,它們雖平緩也善盡攫取對岸砲彈之責,所以村落人口還是聚集沒能逸散,日子就是晚上聚集在防空洞內,傳播謠言、談論是非並聆聽尖銳砲響,白日艱困的與湧浪搏鬥,開墾土肉不多的山坡地,要不近海之處也有許多沙地在等待,你得領受乾旱作物與風沙吹拂,環顧尺寸島嶼,可以逃離何處呢?其實,我認為那真的是一座封閉且孤落之島。

 大山的職責尚不盡於此,也是軍方軍事重地,我們的巨砲藏在山中,砲口朝向大陸近海村落,這樣單號敵方開砲過來,雙號我們砲擊過去,兩岸人命逐年傷亡約莫三十年,金馬協議是戲謔又羅生門的鬧劇。所以除了山名還有部隊的番號,短坡是在我家的左側,延伸往母親出生的午沙,是叫長坡,至於我家後背的碧山,番號就不可得知,可能是最高機密,不可洩漏吧!

 山之於人是什麼關係?多年來關係是不斷在變異更替,難以說清的曖昧了,早年的聚落都在山裡開墾肥沃的有機土,田旁就是祖墳守護著,後來國軍駐進了山上,一個政策下來,除了祖墳以外,通通不得進山,透過各種有利關說,後來可以讓我家牧羊,卻常常放出狼犬咬傷羊群,後來羊群將樹苗啃食光了,又下令不准上山放羊,羊群就野放到大坵島,最後是被對岸漁民摸走。

 現在登山的景象也有十分滑稽的狀況,這幾年的掃墓,因為營區把一些小徑封閉了,所以上山掃墓算是探訪營區,要登記名字與身分證字號,並有一位軍士尾隨上山,他就看著我們鋸樹、除草,我們兄弟看他無聊,也會同他聊聊台灣習俗等趣聞,如此揮汗數小時才不乏味!他有時也會主動有愛民舉動,幫忙協助整理墓園,下方的伙房天天傳出嘹亮歌聲、打鬧聲響與飄散伙房油煙香味,我想父母親除了喝不到真正老酒,每天都有聲戲可聽可瞧,應該不算寂寞的長眠山中吧!

 庶民有多少土地遺留山上?多年前,開始測量無主土地,我們終於可以越過營區大門,從已棄置的小路上山,在短坡靠海的一面找到自己的土地,那裡已沒有蕃薯匍匐,有的只有相思大樹盤據橫張、芒草狂長,但父母親卻還記得自己耕耘過的土地,那些風化田溝仿佛回魂的投入老農眼眸,帶起父母多少陳年的記憶,而我看到的大海景象,則更加豐美遼闊,這裡如果可以建一棟瓦房有多棒!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越過營區,走過衰危崩塌的野路而到達父母年輕時開墾過的荒地,之後軍方就謝絕民眾為登記土地而穿過營區,這些土地幾乎都成了與軍方的糾紛地,可是外島可以撤的軍都撤光了,營舍都荒蕪了,要這些土地幹甚麼用呢?

 山上野地有時並不好走,荒廢久了,要走的順暢,是要有一付好記性,坑洞跌倒除外,那些粗壯野玫圈住你腳的困境,我終於知道「荊棘」的意涵是割傷皮肉的痛楚,後來我得知野玫就是小果薔薇與琉球野薔薇,它們長得密佈如網總是令人切齒難忘,像是兒時舊街高大媽身上的黑長褲,常迎風而擺的詭異姿態!早年山上與海邊是婦人謀生場所,軍方是可以讓婦人上山撿拾柴火,高大媽與我母親一樣,要靠柴火維生的,我們常常聽到他們家爭吵打鬥,最後總是大媽被打在地上哭嚎,激烈到自己在地上碰撞旋轉,而高大叔早就搶了錢,揚長而去賭家飲酒作樂,這條街,女人遭受男人毒打與男人沉迷賭家是常有的事!舊街的晚上,吵架打鬥甚少停過,這不就是夜市嗎?只是熱鬧景象不同!

 高大媽已有幾個月不在舊街出現,街坊與三姑們均認定她跟著士官長跑了,大叔還是飲酒作樂,大家都認定高家將大媽賤賣給士官長,可以還清賭債,搖著頭掩鼻經過高家,裡面飄出屎尿與酒精嘔吐氣味,大叔酒醉在地上。

 那一天我從小學放學回家,高家內擠滿了人,我心想是不是大叔酒醉死了,在辦喪事!咦!竟是高大媽回來了,人都變得光鮮亮麗!全身都是新衣坐在藤椅上,逢人就高聲攀講,這藤椅不是商會幹事專用的嗎?看來為了配這一身富貴打扮,得坐籐椅才像樣!高大媽每天都坐在門前,直到有一天,我親見她只剩一隻腳,撐著拐杖走進屋內,那褲管隨風像鬼影般飄忽著,嚇著我趕緊逃進屋內,而高大媽詛咒我家三代的話就追殺過來。原來她上山砍柴被地雷炸斷左腿,緊急後送到台灣醫治,醫好了才回小島,軍方賠了不少錢,後來高大媽舉家搬遷到台灣,這樣看病也方便,也就沒有什麼消息傳來。 

 母親說她過去可以用山上撿綑的柴火來換取一家的生計,我直呼不可思議!那一天要撿多少柴火啊!生活的窘境可想而知,她常說起一些往事,也說窮到被人瞧不起與欺侮的過去,說我們的祖母應該是餓病死的,老病了,沒有甚麼錢或物品可買可換一些營養品,都吃到肚子痛走不動,祖母死時連棺木都是借來的,已沒有餘力抬上山埋葬,所以就停棺在後門旁,上面鋪一些遮雨的布簾,父親在外,都是從事苦力工作,收入微薄,常常多日無法歸家,沒有甚麼錢財拿回家,都要靠母親每日辛勤的工作來養兒育女,她房間窗戶就正對著祖母的小棺木,久了也就不怕,心中總是踏實著想著,祖母停棺在家中有年餘,才有能力雇人抬上山,連法事也省略,如今她就在父親墳的右下方,一方渺小而潔淨的土墳而已,我心想父親終於回到祖母的懷抱中,也可以好好看顧好他的母親,將她的病治好,在另一世界長伴左右。

 多年前兩岸尚未開放,鄉民就常常偷渡到大陸,有些金錢漁貨往來,陸方大都沒有禁止台灣同胞,我們家親友也深夜偷渡到黃岐,看望早逝母親的娘舅,舅舅們都過世了,只剩舅媽與表姐弟們,帶來十多萬的台幣都分光了,也看到他的三舅棺木也停在穀寮裡,也是無力下葬的窘況!這些錢剛好可以幫辦喪事,現在的大陸發展,早已過了貧窮的年代。

  野薔薇在夏月開滿了白花,清香撲鼻而來,也引來群蜂亂舞,頗有消暑的涼意,與無花的尖刺相比,卻是令人驚呀!那些無法令人親近的土地,五六月起接連開起白花,有大有小,叢集或分散成夏月的清白雪花,有了些許彌補作用,和平淪為政客的口號,隨意舞弄的如白花狂野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