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雲姆個性爽朗,講話又快又大聲,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一點也看不出已經八十好幾了。美雲姆小時候待過北竿高登島,是馬祖極少數住過高登的民眾。她說,父親當年是游擊隊長,民國38年駐守高登,手下有二十幾名隊員,父親稱他們「兄弟們」。
父親小名釵釵,原是梅花人,大家習慣喚他梅花釵。他有兩艘錨纜,長年在橋仔「做艋」捕蝦皮,有時也往來北竿與福州間,載貨載人做生意。當時閩江外海頗不平靜,海賊猖獗,梅花釵二艘錨纜各配一支「五粒破」長槍,二十多位船工都是梅花同鄉。兩管長槍很得力,可以自衛,也可充當保鑣,護航閩江水域的大小商船,行話叫做「做餉」,向過往船隻收銀納財,充當船工的薪餉。
民國38年,兩岸局勢緊繃,王調勳率海保部隊轉進馬祖。梅花釵見錨纜生意後繼無望,他與海保多位成員本是舊識,遂連船帶人投靠海保部隊,當游擊隊去了。為了取信國軍指揮系統,梅花釵將妻子與獨生女美雲,安排到南竿居住,隻身留在北竿,除了潛返大陸刺探軍情,也執行「因糧於敵」的政策,對過往馬祖海域的中外船隻,徵收稅款,做為部隊伙食與「兄弟們」的安家開銷。
民國43年,海保部隊奉命開往金門整編,「兄弟們」多數隨軍搭乘補給艦往金門,編入反共救國軍;一部分留在馬祖,開金店、照相館、餐館、糕餅、理髮店…,為單純的漁、農社會,注入百工百業的活力。另有少數讀書人,按學歷高低分任教師、校長、村幹事、警員,乃至科長、鄉長,成為戰地政務時期最早的一批公教人員。
梅花釵自知,他在游擊隊雖有一定份量,但自己識字不多,也不會講普通話,憑藉的只是「兄弟們」的情義,以他望五之年,在部隊不會再有發展。他選選擇退出,就留在北竿,平日喝喝老酒,打打小牌。他已無力掙得任何足以安家的錢財,只能教教「後生仔」如何絞索、結繩、製斗、拍楸,這些他少年時在梅花習得的討海技藝。
然而,散佈在各行各業的「兄弟們」沒有忘記梅花釵。有時路上走著走著,一輛吉普車嘎然停下,載他一程;有時在餐館食麵,有人已為他付款。流傳最廣的是某次打麻將,幾個警員衝入,欲罰他六百元。只見梅花釵緩緩步入派出所,見到所長輕聲問:「是汝要罰我六百塊?」所長慌忙起立:「釵釵哥,是政委會規定,我亦無辦法!」梅花釵說:「總款(這樣)吧!我無為難汝,汝再借我四百塊,算我欠汝一千塊,蔣意(如何)?」所長一身冷汗,立刻改口:「釵釵哥,此事計就到此哪,汝轉吧!」梅花釵揚長而去!
美雲姆說,自那時起,父親便極少回家,自然也無餘錢接濟母女。母親個性強悍,在金鋒甘墩街的娘家原是開酒庫的大戶,「儂欲富,開酒庫」,釀酒是門好生意。那時的福澳港,是台馬商船停泊處,船來之日,接駁貨物的舢舨來回穿梭,數十名「甲哥 」涉水扛貨,臨海老街熙來攘往,盡是島上商家來此批發躉購。
母親當下託人從台灣購回陶缸、酒甕、糯米、紅白酒麴、砂糖,在依嫩伯對面租了房子,開起酒庫。美雲姆回憶,她那時剛小學畢業,成績全班第二,也已考上馬祖初中,但母親執意不肯讓她升學,即便時任鄉長的潘輔、楊作永等「兄弟們」來家遊說,母親仍堅持獨身女兒宜留在家中,等著招入女婿,家裡可多一位男丁使喚。美雲姆百般不願也只能順從母意,自此接過大部分家事,除了幫母親釀酒,也在商會附近的市集擺攤賣菜。
美雲姆說,父親雖不在身邊,尋常日子的方方面面都有他的身影。商輪船員,協助從台灣買回釀酒所需的一切;碼頭「甲哥」,幫忙搬貨、通關;乃至菜攤固定的鋪家,包括:港指部、憲兵連、成功隊,一天所賣即有數千元。這些船員、碼頭工、採買…,都曾是父親的舊屬,當年歃血結義的「兄弟們」。
那時島上剛成立公營酒廠,民間嚴禁私釀,查獲充公,還須罰款、關禁閉。美雲姆家裡釀酒之事很快就被密報,關鍵時刻,總是會有警局或憲兵隊的「兄弟們」來家裡通知:「今晡查戶口,酒要藏好。」這時母女二人想方設法,將酒罈移到地窖、豬舍、雞塒、漁寮內,等風頭過後,再一一搬回。
某次過年前,母親釀了前所未有的十幾罈酒,應可賣得好價錢。像往常一樣,有人通知查戶口,這下非同小可,一來數量過多無處可藏,再則此番似乎針對他們,沒有查獲絕不干休。美雲姆說,她那時才新婚,先生在美軍顧問組當工友,幫美軍洗燙衣服、擦皮鞋。他立刻找來顧問組的司機,一位從閩北工作處調來的「兄弟們」,連夜開3/4軍車,將十幾罈老酒運到顧問組的食品倉庫,與威士忌、白蘭地共度幾天幾夜。那個年代,欲要藏放老酒,還有哪裡比美軍顧問組更隱密、更安全?
民國55年起,查禁民間私釀的風聲日緊,「兄弟們」漸漸罩不住如此規模的私釀。適逢美雲姆先生的梅石老家起造新街,電影院、文康中心、小吃部、八三么,吸引大批軍人光顧。她們一家便遷到新街臨階梯左方第一間開雜貨店,生意一樣火紅。特別是例假日,小街萬頭鑽動,擠滿了從坑道、碉堡解放出來的年輕軍人,吃喝溜噠,哪怕只有一天半日的輕鬆安逸。
民國58年,美雲姆已是五個孩子的少婦。這天9月29日,晚飯後美雲姆幫孩子洗完澡,端一張板凳在後門納涼。突然一陣吵鬧,人群從階梯狂奔而下,有人大喊:「砲彈打中電影院囉!」村落上方的中正堂電影院,被宣傳彈擊中,造成死傷二十餘人的慘劇。事件震驚全島,人心惶惶。美雲姆非常驚恐,每個單號傍晚,不等砲聲響起,她早早摟著五個孩子躲在防空洞內,直到夜間九點,一切平靜下來才敢回家。
二年後,美雲姆賣掉房產,帶著五個孩子遷居台灣,落腳大湳,那年她29歲。有一天,她突然發現,附近一家馬祖鄉親開的雜貨店居然有售老酒,買一瓶回家,酒味太淡了。她便開始自釀,「這裡酒麴、糯米、酒罈什麼都有,太方便了。」美雲姆說。不久,雜貨店貨架一角,開始出現美雲姆釀的老酒,許多鄉親都還記得她在福澳釀酒的往事,特別在農曆年前,都會帶上一瓶,拜神明、祭祖先,甚至有人專程從板橋來買。
一天,雜貨店老闆拿出一個竹編的酒籠,送給美雲姆。美雲姆非常高興:「老闆,汝怎講會捌(知道)我缺此只?」老闆說:「呵呵,掏去吧。我認識汝爹,梅花釵!」美雲姆:「啊!依伯,汝也是兄弟們!」
兄弟們/圖與文:劉宏文
- 2025-10-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