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苦得樂/文:王美慧

  • 2025-02-28

 阿嬤種得苦瓜成熟了。爸打電話來告訴我時,我正和miko小聚吃晚餐,後天是星期六,miko約我去看油畫班老師的畫展,前一刻才答應,接到爸的電話後,我只能對她說抱歉,聽到原因後,miko錯愕的瞪大眼:「妳要回鄉下去看苦瓜?」

 回鄉去看苦瓜,不只是看,還要畫,那是我答應阿嬤的,為她種得苦瓜畫一幅油畫,三年前我剛學油畫就對她許諾,只是一拖再拖,拖到阿嬤都不在了!阿嬤種得苦瓜,從今往後,不會再有!

 阿嬤是為了有糖尿病的阿公開始種苦瓜的。

 結婚前的阿嬤,十指不沾陽春水,賣水果的娘家雖不算大富大貴,但還算是小康,因緣際會認識種柳丁的阿公,倆人一見鐘情,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一嫁入門,阿嬤的苦難人生隨即拉開序幕,先是每天四點半就得起床熬粥,張羅一家大小,包含奶奶、公婆和五個小叔小姑共十人的早餐,餐後,還有一大盆的換洗衣物等著她揉搓,沒二日,阿嬤原本細皮嫩肉的手,紅紅腫腫,痛到她躲在被子裡哭,而那個非卿不娶的男人,睡到鼾聲如雷,鼾聲掩蓋了哭聲。

 阿公死後,阿嬤每每回憶時,總嗤之以鼻:「你阿公當然非卿不娶,只有我這個憨卿,才會傻傻的跟他窩在山上,替他們一家做牛做馬。」

 阿公患上糖尿病後,爸爸勸了幾年,為了就醫方便,阿公才終於點頭從山上搬到山下,能看到山,是阿公最後的堅持。

 離開山上那個操勞大半輩子的家,阿嬤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長輩變成牌位留在山上顧守老家,小叔小姑也早已奔向四海各自成家。三名子女,除了爸爸依循阿公的指令考公務員、結婚生子,兩個自小看老母扛家務還被罵咧咧的姑姑,堅持不婚,一個窩德國、一個居美國,天高皇帝遠,不想被阿公的大男主義牽著鼻子走,重蹈阿嬤苦難卑微的家政婦路線。

 山腳下的平房前,有一小塊地,不再操勞家務的阿嬤,開始拿起鋤頭種菜,假日,不上班的爸爸,在阿公的口令下,搭起了菜棚,阿嬤在菜棚的四個腳根旁,種了四棵苦瓜苗,阿公拔高聲嚷著:「我姓許就已經苦了,妳又種那麼多苦瓜要給我吃!」

 但初次種苦瓜,並不順遂,不是開花未結果,就是剛長出的小苦瓜直接黃掉。

 阿公一臉嘲笑,說一輩子窩在家只會洗衣煮飯的阿嬤太憨真,以為當農夫很簡單嗎?阿嬤向有種菜經驗的新鄰居請益,爸爸上網看了種苦瓜的教學影片,拿絲瓜當砧木,絲瓜好養長得又快,把苦瓜苗嫁接其上,宛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衝得更快!

 自家種得苦瓜還未長成,阿嬤從外面買來苦瓜煮食,挖下的苦瓜籽,一併種下。也許請益有方,瞭解苦瓜結果以子蔓為主,勤修剪母蔓、孫蔓,加上高溫乾燥的環境,二個多月後,苦瓜儼然如雨後春筍不斷冒出,菜棚下吊掛著一條又一條的白玉苦瓜,吃到阿公都自嘲自己變苦瓜臉了!

 餐餐都有苦瓜,為了讓阿公吃得下,阿嬤一再變化菜色,也因此學會用手機搜詢苦瓜料理的影片。

 不管阿嬤做多少道苦瓜料理,我最愛的還是那一鍋苦中帶著微酸卻又甘甜的「苦瓜鳳梨雞湯」。疫情期間,高燒發熱的我被迫關在狹小的租屋房裡,特別想喝阿嬤煮得「苦瓜鳳梨雞湯」。阿嬤想搭高鐵為我送湯,爸爸攔阻她,擔心她搭車被感染,拗不過阿嬤,只好自行開車來回六個多鐘頭,只為了幫我送一鍋湯。怕阿嬤被感染,湯鍋放在樓下大門外,不能相見,只能透過手機問候。

 我沒想到,在我發燒脆弱時只是想對阿嬤撒驕一下,她卻不顧被感染的風險,堅持送湯,我一邊喝湯一邊掉眼淚,那一鍋湯,蘊藏阿嬤對我滿滿的關愛。

 阿公雖已不在,阿嬤仍是種苦瓜,那是一種習慣,習慣種苦瓜,習慣吃苦。

 瓜棚下,一條條白玉苦瓜垂掛,垂入我的油畫布中。

 阿嬤不在,她親手栽種長成的苦瓜,由爸爸接手照顧,平日要上班的爸爸,只有在假日才有空整理苦瓜,但他堅持不修剪母蔓,因為每剪一次,就憶起老母親已離世的事實,眼淚就跟著落一次;爸也不修剪孫蔓,因為要讓孫蔓陪著母蔓,母蔓、子蔓、孫蔓同在一起,家才會完整。

 苦瓜棚上的枝葉,密密麻麻,鬱鬱蔥蔥,綠葉配白果,美的像一幀畫。手中的畫筆,在空盪的瓜棚下勾勒出阿嬤瘦小的身型,白髮蒼顏的她,手高舉摸著一條垂掛的苦瓜,回頭對我一笑:「阿珺,妳看阿嬤種得苦瓜有媠嗎?」

 憶起某日阿嬤摸著苦瓜,堆著滿臉的笑回頭問我,看著畫中的阿嬤,我不假思索的說出當初回應的話:「媠甲。」

 淚水滑落,滴在畫布上,我反射性的彈跳起身離開,吸了吸鼻,抬頭望向天空,不讓眼淚流下。看著藍天裡的一朵朵白雲,我試著尋找阿嬤的身影,有一朵小小微彎的白雲,像極了阿嬤佝僂的身形。

 「阿嬤,您現在去到那邊,不用再煮飯、洗衣服,做您自己想做的事,一定要比在這邊過得更幸福更快樂!」我強裝起笑容,對著裡天空那朵小小白雲說。

 如今,阿嬤已不在,不再種苦瓜,不再吃苦,去到另一個世界過著新生活,真正的離苦得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