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鼠與凍櫃文化】
東北季風加上颱風,東引關島了,漁船也回港休息。居民怕不怕沒東西吃?一點都不怕,因為家家戶戶除了冰箱,還有上掀式凍櫃。一戶一只凍櫃是基本配備,也有一戶兩只(一大一小)等不同組合,我訪談中有一戶有八只櫃,真是凍櫃大富翁。
居民說:「東引人春酒尾牙抽獎的第一大獎,不是任天堂switch、iphone手機,而是一只六尺的大凍櫃。」
泰利食堂的老闆馮立夫從事餐飲業並熱衷海釣,光鱸魚單一魚種就有自己專屬凍櫃,「凍櫃的收納邏輯,我會先分魚種,再分體型。鱸魚體型大小有別,十斤到二十斤的大鱸魚單放一個凍櫃、一斤到兩斤的小鱸魚放一個凍櫃。」
他補充,「至於家用凍櫃,除了海鮮,還會囤放台灣來的冷凍食品,從貝果、厚片吐司、雞排到水餃都有,居民們透過團購,讓台灣商家把商品宅配過來。」
「我可以看看凍櫃裡面嗎?」我問。
「可以啊!」居民們大方地掀開凍櫃讓我瞧。
我知道澎湖、馬祖其他島也備有凍櫃,不過我想,根據地理位置與個人偏好,冷凍的食物也不同。有一戶人家,我看到以大小紅花袋裝著的食物,表層結了霜,一時間分辨不出是什麼,看似沒有章法,然而凍櫃的主人多說:「什麼東西放哪裡、存放多久,我心裡都有數。」
居民也練就各種食材的保存知識,「佛手如果直接冷凍肉會收縮,即使解凍也不會恢復,因此要先汆燙再冷凍。還有野蔥、蒜、香菜等,有的要分切後冷凍,有的不處理直接冷凍。」她的凍櫃裡還凍了一箱的整顆檸檬。
我問:「有沒有算過,如果要把凍櫃裡的食物吃完,大概需要多久時間?」
有人回答我:「永遠都吃不完啊。會不斷補貨,沒有吃完的一天。」有人說:「補貨就疊加上去,一直沒機會搆到最底部的食物,那裡就像永凍層。」
一位自台灣嫁來東引的婦女說:「東引人萬物皆可囤,囤紅白酒、日本清酒,連衛生紙等日用品也囤,台灣人買衛生紙是一串一串,東引人是一箱一箱。」
「像倉鼠。」她說。倉鼠會把食物存到嘴巴兩旁的夾囊裡,裝滿頰囊的倉鼠,可使他們的頭變成原來的三倍大。
我才知道,在東引餐桌上吃到的山珍海味,看似理所當然,其實得來不易,除了新鮮食材,也多虧了凍櫃,把一些透過冷凍保存的配料相互搭配,才得以使一桌菜圓滿。
對於物資有限的東引,凍櫃裏裝著的是人們的安全感,所謂「有備無患」,這是人們自然發展出的一套應對變故的策略,凍櫃文化正是東引一道獨特的風景。
【風雨無阻的老酒糯米】
《我的東引,你的小島》作者陳翠玲,邀我到她同學小玉家吃老酒糯米。老酒糯米是月子補品,我是外地人也不做月子,有此機會當然不能錯過。
餐桌上放著幾瓶貼著「馬祖高粱」酒標的酒瓶,高粱酒液是透明的,然而這酒液卻是棗紅色,可見是舊瓶裝新酒,「高粱酒酒精濃度高,喝光了,酒瓶也順便殺菌了,我們最喜歡用它來裝老酒。」翠玲說。
翠玲指定要小玉用當年釀的老酒做老酒糯米,她興奮地對我說,「用新鮮老酒蒸出來的糯米,紅豔豔很好看。」
蒸熟的糯米散出熱氣,整室瀰漫酒香,米飽滿扎實,粒粒發亮。小玉說:「米要用老酒泡上一小時,全程不加一滴水,想要老酒糯米好吃,一定要用好的老酒,酒不好,蒸出來的飯會酸、會苦。」
翠玲雖覺得好吃,但蒸完出鍋後顏色偏黃,跟預想中有落差,語氣中透著一絲遺憾。這絲遺憾來自她曾在台北坐月子,「我大姐的婆婆幫我做月子,吃到的是麻油雞,你知道還放了什麼嗎?」
不出意外的話,我答:「桂圓?」
「是桂圓,甜的!我很感謝她對我的照顧,只是一時間還不習慣那味道。」
想必泛著如紅玫瑰般色澤的老酒糯米,是對初為人母的東引女人最大的賀喜。
耗盡體力孕育新生命,是女人最需要補充體力與被撫慰心靈之時,我猜想,當年在人生地不熟的台灣,沒有母親相陪,還吃到陌生又鹹中帶甜食物,那個鄉愁恐怕比沒吃更濃,而她惦在心頭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
有了這層前情提要,我不再只是純粹的吃客,吃老酒糯米的心情變得有些複雜,我口拙,於是多敬了她幾杯酒。
【東引的第三種人】
在東引幾場餐宴下來,發現每個座位上都有基本配備———是兩只杯子,兩杯同樣是透明液體,然而內容大不同———小的烈酒杯裝酒、大的杯裝水,用來勾兌烈酒用的。我以為全馬祖特色,後來才知道好像是東引才有的陣仗。
人還沒上桌,酒已經排排站了。著上放兩瓶2024年祥龍瑞氣,三年東引陳高,酒精濃度45%。
這場餐宴的女主人小燕子,她原本在鄉公所清潔隊上班,後來被馬祖酒廠錄取,因而辭去了鄉公所工作,為答謝過去一些照顧過她的老同事,開席宴客,也包括前長官東引鄉長林德建,我以鄉長的陪客身份同行。
她當晚盛裝出席,一席黑色連身裙,金細練、手鍊與會隨著頭轉動而搖晃的葉形耳環,最顯眼的是高跟鞋。
在東引,只要一出門便要面對高低坡與階梯,即使騎摩托車或開車,仍有必須下車步行的時候,平底鞋較容易行走。我在東引第一次見到有人穿高跟鞋,像見到稀有動物,不自覺盯著她的腳看,事後覺得自己的舉動實在有些失禮。
她聲音宏亮粗獷,氣場強,我幫她拍照,不用打燈就雙頰發亮。
席間有人問:「酒廠會送配酒給員工,你可以把那些酒轉售,幫自己增加收入。」
「怎麼可能?配給我的那份我都喝完了,根本不夠喝,我還要跟公司回購。」她說。大家是用烈酒杯啜飲陳高,她則是用大杯喝。
我想起朋友有次到中國北方參訪,晚上跟當地幹部用餐,席間他想打破冷場,於是舉杯向一位初次見面的女士敬酒:「乾杯!」
他見那女士面露難色,馬上改說:「您可以喝嗎?隨意也沒關係。」
那女士說:「不是,我們這裡都是用碗喝的。」
小燕子就帶給我這樣豪邁感。
這場桌席裡,來來去去多是閩東話,雖然我聽不懂閩東話,卻隱隱感覺有些人發音的咬字更緊、更堅固,彷彿單字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土裡拔出來的,那個不同,讓我認識了在島上的另一個族群。
居住在東引的民眾,可以分為幾類:第一種是世代居住當地的東引人。
第二種是台灣本島人,這又分成兩種,一種是外派到東引工作的台灣人,他們屬於流動人口,任務結束可能就會離開。但也有人以為自己只是短期外派,結果一待就是十多年。
第三種是依親而來的中國大陸人,他們多數是福州近海居民,小燕子便是來自連江縣黃岐鎮,從馬祖北竿的白沙港到黃岐鎮,船程只要半小時。而設宴之處的烹小鮮餐廳老闆娘慧如,則是來自福州長樂一帶。
還有第四種是外籍人士,例如:好列豆漿的菲律賓籍店員、青葉餐廳的印尼店員,還有嫁到東引、操持學校團膳的越南配偶。
他們各司其職,讓島發光,這是我心中的藍眼淚,而我好像又多懂了東引一點點。
【警語:飲酒過量、有礙健康】
飛馬文學基地/我在東引駐村的日子(下)/文:陳靜宜
- 2024-12-06

東引_小玉與芸姐_三款陳放時間不同的老酒。

東引_小玉與芸姐_老酒糯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