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馬文學基地/我在東引駐村的日子(上)/文:陳靜宜

  • 2024-12-05
東引_珍膳美_清蒸條紋石鯛。

東引_珍膳美_清蒸條紋石鯛。

東引_珍膳美_糖醋里肌。

東引_珍膳美_糖醋里肌。

東引_珍膳美_爆炒條紋石鯛。

東引_珍膳美_爆炒條紋石鯛。

東引_條紋石鯛。

東引_條紋石鯛。

【「在馬祖」與逍遙散】

 這是我的第一次駐村,而第一次駐村的地點是在東引,「島上有沒有住人?有沒有吃的?可以騎腳踏車嗎?」承辦窗口的人耐心地一一向我說明,我還隱隱擔心是:「駐村期間正逢美國總統大選,我會不會到時從駐村作家變戰地記者?」這無人能答,然而既去之則安之,「好,我去。」

 接下駐村案那刻就像船下了錨,有一半的我已經翻找資料、整理相關書籍,在往東引的路上了。交通是每個要到東引的人首先要面對的事,從台北到東引有兩條路:一是先從台北搭車到基隆碼頭,再轉搭船到東引。二是從台北松山搭飛機到南竿,再從南竿搭船到東引。

 東北季風旺盛之際,可能沒有船位或機位了,就只能排候補;或者先搭機到北竿,再搭船到南竿,再從南竿到東引。這其中還牽扯各種變數,例如:有機位了,但沒有船位;或有機位了,但接不上船的航期,或者根本停飛沒機位。只要啟動交通,就會開始出現樹枝狀的備案模式,發生在別人身上是隔岸觀火,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水深火熱。

 出發在即,傳聞東引隨時可能關島,一關就可能是十天半個月,而那正好涵蓋我整個駐村期間。一位經常往來馬祖、台灣兩地的朋友,見我糾結於交通狀況,竟興奮地說:「你知道嗎?你現在這種狀況就是已經『在馬祖』了啊!」,他那神情就像在揶揄人:「吼~,你戀愛!」

 我發現「在馬祖」原來可以作為一個動詞,如同戀愛。時而寬心、時而糾結、時而興奮、時而懊惱,可能前一秒還高興自己是無敵幸運星,下一秒就被拒於千里之外。

 朋友並分享經驗談,說父母曾計畫從台灣到福州親戚家喝喜酒,結果飛到南竿,遇上關島,只能在南竿等待,隔了三、四天後開航,原以為父母錯過喜宴,原來記錯時間,抵達福州後,歪打正著,還正好趕上喝喜酒的日子,一趟任務在陰錯陽差中圓滿落幕。「這種事真的很難說,如果老天希望你去,你就去得成;如果去不成,那就是緣分還沒到。」最後,他下了這種戀愛系的結語。

 我帶著出發前的焦慮,以及可能出發不了的焦慮,到定時看診的中醫診所複診並備藥,醫生問:「你要到馬祖,到時會不會心情不安或睡不好?」

 我心想醫生怎麼知道我煩到快燒焦了?!這是神醫還是算命仙?不,依照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是在想藥方,我問:「莫非是逍遙散?」

他說:「對啊,你會需要嗎?」

我說:「拜託,多來幾包!」

【無敵幸運星】

 原本準備隔兩天搭飛機往南竿,當地朋友臨時來訊通知,天氣不穩,航班減班,為避免到時停飛,改提早一天的班機,南竿往東引的船班,也在我出發前幾小時確定開航,換句話說,有班機、有座位、有船位。手機群組裡的朋友都替我歡呼,跳出:「順順順順順」、「超級無敵幸運星」、「可以去買彩券了」的各種賀詞。

 這群組裡有住在台灣的馬祖人、熟馬祖的台灣人,這些人每人背後都有一張蜘蛛網型的人脈網絡,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有力人士」,他們透過自己的管道、人脈、資訊,推助我順利執行此趟駐村任務,等於有強大的顧問團隊,對我來說,更是超級無敵幸運。

 十分鐘過後,群組裡的南竿朋友打電話來,「南竿能見度變低,飛機飛不進來,就搭不到往東引的船;東引接下來要關島至少一週,今晚是台灣往東引關島前的末班船,你現在就出發吧,時間不多,快搭計程車到基隆港。」

 「現在?!」我打算吃完晚飯,才好整以暇整理行李,空空如也的行李箱,兩手一攤地望向我。我還無法接受這個變化,瓦斯爐上的鍋子裡正煮著紅蘿蔔、小白菜才殺了頭,連切成段都還來不及,還有一包腐爛中的廚餘,我正準備等垃圾車來。

 「你有二十分鐘整理行李,今晚兩艘船雙開,會有位子的,我幫你處理票。」南竿朋友說。

 「不行,我的廚餘怎麼辦?」去不去得成東引的關鍵,竟與一包該死的五公升裝垃圾有關。我將離家兩週,這包廚餘會發臭、會引來蟑螂。找人幫忙丟垃圾?沒有鑰匙,進不到家裡,這些是老舊社區獨居者才懂得的瑣事。

 幾經周旋,對方妥協了,「好,你等垃圾車來,倒完垃圾當下,就一刻不停留地搭計程車到基隆碼頭,可以嗎?」

 讀到這裡的人,大概猜到我後來搭上往東引的新台馬輪。還沒回過神來,人就已經在船上了,八小時的航程,床鋪比預期舒適,然而我心中忐忑,直到清晨才稍微入睡,不一會兒就準備下船,直到上了岸,踩到了地,才有一點真實感。

 來接應我的是東引作家陳翠玲,她說:「昨天風大,連倒垃圾,垃圾都會飛走,還以為你來不了了呢,沒想到能搭上關島前最後一班船,接下來關島一周,你真是無敵幸運星。」

【夢幻之島】

 每位搭船登上東引的人都在中柱港下船,在港口便能見到條紋石鯛的塑像,我從事飲食寫作二十多年,食物是我關心的題材,因此好奇詢問島民這個吉祥物。

 島民告訴我,東引舊稱東湧,湧字指浪,這浪不是開玩笑的,表面風平浪靜,底下暗潮洶湧,條紋石鯛在裡面游動,肉就更緊實,被稱為「夢幻之魚」。釣客馮立夫補充,條紋石鯛有一口鋼牙,能咬螺、吃蟹,還會咬斷釣線,甚至魚鉤,容易脫逃,釣他要憑運氣也要智取,因而被釣客們封為「磯釣之王」。

 難怪條紋石鯛的塑像,會是生動地扭擺身形,尾鰭底下還有好幾個湧動的水波。同樣是魚塑像,台南北門的吉祥物虱目魚小子就 全然不同,可能虱目魚是人工養殖之故,魚頭有人的五官,還長出兩條人腿來。

 條紋石鯛讓我想起日本的鳴門鯛,鳴門海峽位於德島與淡路島間,因為地形狹窄,每逢大潮,海水會快速流動,時速可達20公里,鳴門海峽所產生的「鳴門漩渦」,還被列為世界三大漩渦之一,真鯛在如此險惡環境下仍奮力泅泳,展現強勁的生命力也造就緊實的肉質,日本料理名廚小山裕久,便是以調理鳴門鯛為畢生職志。

 我想條紋石鯛,一定也跟真鯛一樣奮力地活著吧,就像在艱難環境中成長的東引人。

 托多位貴人的福,我在駐村期間,嘗到了條紋石鯛美味,而且還是三吃,一吃輪切清蒸、二吃魚捲、三吃爆炒,即使到了第三吃,用的是魚肉剩餘的邊肉,經爆炒也不碎裂,魚皮彈牙、魚肉緊實,果真名不虛傳。

 從倉促中搭船到東引,到條紋石鯛在我嘴裡,一切像在做夢。我想條紋石鯛既然稱為夢幻之魚,那麼能吃到夢幻之魚的島嶼,應該能稱為「夢幻之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