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在三點之後在島上轉。這個時間點之後,島上靜極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Me Time」裡。大坪街上的商家敞著門在追劇,靠海聚落的人們,種菜的種菜,捕魚的捕魚,若適逢退潮,便到潮間帶挖花蛤、抓石狗公和小螃蟹。
潮間帶是重要的蛋白質來源之一,即使菜鳥觀光客如我,每天看著看著,也多少能掌握個大概。「初三十八大潮水,早上低潮中午滿,晚上起漲人煮飯。初十二十五,早晚滿潮中午低。」這是東莒潮汐的記憶口訣,以初三、十八、初十、二十五為基準,每日漲退潮的時間都會推遲一小時。像我抵達東莒那天的中午十二點正逢大潮,以此為記,用手指就可以數出今天什麼時候能夠下到潮間帶。
居民進入潮間帶的目的是漁獲,我則是想看看潮間帶裡有什麼、可以在退潮時走多遠、退潮對地理環境的影響有多大。
東莒周邊散佈著許多小島與礁石,退潮時露出淺灘,如同短暫出現的橋梁,可以沿著平日走到人跡罕至的區域。島的南端有一處大埔石刻,標記著明代名將沈有容擒獲倭寇的古戰場。四百年前的戰地已無遺痕,下到石刻下方的潮間帶,卻遺留了大量冷戰時期的反登陸裝置,像是玻璃刀山、軌條砦等。軌條砦經過長年海水浸泡沖刷,早已鏽蝕歪頹,挺立的孤枝看起來反而像是舉著無刃之劍的枯骨。玻璃刀山的玻璃被拔走或磨平,剩下固定玻璃碎片用的水泥團塊,猶如一張張猙獰人臉。
在馬祖的朋友說,那是釣客磨掉或拔掉造成的,釣客重塑了馬祖的人文地景。
坐在玻璃刀山的大礁岩旁,我望著灰濛濛的天、墨綠色的海。浪花隨著東北季風獵獵作響,潑濺在臉上,結成薄薄鹽霜,黏黏的,分不清是海水還是汗水。東莒日照毒烈,即使是陰天,身上仍然會被陽光炙得燥起來,我想起了金銀花,本地人拿它煮茶去燥,我的祖輩也有這個習慣,那是好幾代以前,遠從珠三角帶出來的習慣。
我的祖輩一代代南移,因為明亡,因為鴉片戰爭,因為甲午之戰,從珠江口和長江口,沿著邊界分批向南遁逃,最後走向全世界,我的父母則流離到了台灣。我很討厭戰爭,出生的時候,家裡一屋子都是戰爭難民,他們抵達台灣的時間,只比我早了一個禮拜。家裡的氣氛終日惴惴不安,不知道逃往哪裡才能安全定居。
而我眼前的這片淺灘,四百年前是戰場,四百年後,戰爭猶在。邊界在這座島嶼上的存在感很強烈,只是戰爭的主角換了人。誰是王,誰是寇,在這片海域,其實很曖昧。
東北季風常帶雨,在潮間帶遊走,往往等不到落日,雨雲便當頭澆下大水。急急回到村子裡,下午四點多,垃圾車的歌聲響起,居民也急匆匆騎上機車趕著丟垃圾,這是三點之後,島上最騷動的時刻。
反登陸裝置已廢,但我們著陸了嗎?
上島的時候,我注意到島上有一些「外國人」。他們是移工,像是我下榻的民宿,有一位印尼妹妹幫忙打點裡外家事;民宿隔壁棟則住著一些泰國男子,應該是在碼頭工作的,傍晚時分會簡單煮一些食物,坐在門口,播放曲風熱鬧的泰國民謠,配著啤酒吃起來。每次我停機車的時候,都很擔心會打擾到他們,會提早把大燈關掉,盡量慢慢靠停。
語言不通,我們靜靜觀察彼此。
印尼妹妹已經在島上待了一年,會講一點點中文,有時我會用Google翻譯印尼文和她聊天。她總是害羞不多話,赧赧地笑。和大部分印尼移工不同,她來自首都雅加達,台灣的移工主要來自爪哇北海沿岸。
「我在雅加達,工作的地方很糟糕。」問她為什麼來台灣,她這樣回答。「還適應這裡的生活嗎?」她點點頭:「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但我有很多印尼朋友在台灣。」
齋戒月的時候,她靜靜地一個人執行守齋;開齋節的時候沒有慶祝,但也沒關係。她很喜歡在這裡生活,一個人。母國的糟心事太多,在這裡很好:「阿嬤教我煮菜,阿公教我種菜。」自耕自食,自給自足。
民宿主人柯爸柯媽各有傳奇,柯爸是老鄉長,柯媽是島上的廚神之一。拜雙十國慶連假之賜,柯媽要幫團客備餐,我也分到幾餐神級美食,果然名不虛傳。這套手藝就由印尼妹妹傳承,當柯媽回台灣,妹妹每天都會幫我準備蛋餅當早餐,餅敦厚、蛋香濃。後來我才知道,「柯媽媽的蛋餅」是東莒名菜,我很有福氣,一連吃了好幾天。
每天每天,她陪著柯爸柯媽過生活,早上五點起床,去碼頭接送客人、種東西、打掃屋子,煮飯洗碗,晚上七八點就睡了。她很少用手機,走在路上甩手吹風,神情一派輕鬆。碰到我的時候,會甜甜一笑。
她的「一個人」,是安適的。有時我會想,為什麼她可以這麼安然,我卻緊張兮兮的呢?
也許,因為這座島的島民,是「一家人」。每一戶之間都有著深深淺淺的親族關係,在島上行走,我總有一種闖進人家家裡的尷尬感。
我很害怕打擾別人。在這座島生存,卻不得不去造成他人困擾,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被恐懼與歉意緊緊綁縛。
返鄉的本質可能不是回家,而是旅居
抵達的第一天,我無法辨識哪些是商店,哪些是住家。大坪村的核心就是兩條商店街,上街和下街,但這些商店看起來與一般民宅無異,門都是關起來的。門內幽暗,看起來都像是人家家的客廳,看不出什麼商業活動。我轉來轉去,終於鼓起勇氣,拉開國利豆腐店的門,進門左手邊是豆花、甜品櫃,以及結帳櫃檯;中間靠右擺了幾張桌椅,確實是一間店,我鬆了口氣。
「老闆,有客人喔!」櫃檯內無人,正在吃豆花的客人,幫我往屋內喊主人。
這也是馬祖日常。島上人少,每個人都是一人身兼多職,常常不在店頭,此時就由客人幫忙顧。在島上的第二天起,我也成了顧店小幫手,老闆出門去忙,我就幫忙引導客人入座稍待、簽收包裹什麼的。大多數的時候,一個客人也沒有,我就看一會兒書,或是用手機處理自己的事情。
這種情況放在台灣可能會很奇怪,但我做得很開心。能替島上分擔一些工作,會讓我覺得比較自在,不再是一位闖入者。(未完,下週四待續)
飛馬文學基地/離離島,移移人 飄浪者的東莒(二)/文:張蘊之
- 2024-11-22

被拔去玻璃碎片的玻璃刀山。

東莒必吃的國利豆腐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