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浮世繪」不過是江戶時代（1603-1868）流行的風俗畫而已，卻越過空間、時間的約束，至今點讚不斷；「浮世繪」的畫師更如化石，四百多年都過去了，說不上天天有，月月有，但絕對是年年有的浮世繪畫展，依然在出展，依然有粉絲。

　剛結束的《新北齋展》，在兩個月多一點的展覽期間，居然有二十多萬人次付了錢，買了票的記錄即可為證。

　而說到「浮世繪」，不提畫師葛飾北齋（1760-1849），就是吃湯面，碗裡不見湯汁那樣乾巴巴。與自稱是「十全老人」的乾隆帝一樣，北齋也自詡「畫狂老人」。乾隆帝是否「十全」不知，北齋卻屬真「狂」。

　「狂」之一－

　19歲開始出道，不折不扣一直畫到90歲壽終。除了畫，還是畫，畫了無數年，畫了無數張，光這次展出的就有480幅。這不金滿貫銀滿貫了嗎？不，當年他活著時近乎赤貧。

　「狂」之二－

　畫了70年，畫室遷徙無數次，每次畫到畫室髒亂差而無處立足，然後無奈搬家。這情景是否夠您想像：披頭散發一老翁，左手是破麻袋，右手也是麻袋破。一生居然搬了93次的家，有時一天要搬3次。

　「狂」之三－

　說「浮世繪」，不提北齋無味，但是，說到北齋，無人不知曉他的傳世之作「富嶽三十六景」。光憑這，就能坐吃而山不空。但是，北齋還是北齋，依然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快90歲時，居然還完成了一幅鉅作《弘法大師修法圖》（寺院「西新井大師」收藏）。

　此畫一變他之前的畫風，畫的竟是鬼怪，而且見怪不怪：畫面上，空海和尚（弘法大師）在念咒祈禱發功，那鬼怪卻在對面或恐嚇，或發怒，嚇得站在一邊的狗狂吠不已、抖個不停，和尚竟泰然。

　真可謂：沒有最狂，只有更狂。

　（2）

　這幅《弘法大師修法圖》是這次畫展的拳頭出品之一。

　人人喜歡的北齋，其實當年並不一定人人喜歡，而如今竟不缺人喜歡，所以，幾乎每年都有展覽。但是，為啥稱作《新北齋展》呢？

　新在何處？

　新在畫了鬼怪！

　北齋到了快進天堂時，一心想畫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而且，讓俺有點不可思議的是，排隊去看此畫，或者看北齋的都是些成人、大人、老人，並非好奇的孩童。雖然畫的是鬼，畫的是怪。不只有人信，還排成了延綿不絕的長隊。

　當然，以鬼怪為題材的，不僅是北齋，其他著名、有名的浮世繪畫師如歌川國芳、歌川廣重等也畫，年輕時傾心於世俗的景色，上了年紀反而傾倒於地獄的風光了。

　是那個時代使然？也許。

　例如江戶時代的名著《雨月物語》就是一本從頭到尾既鬼也怪的志怪小說，要不怎麼會讓後世的三島由紀夫愛得有如諸位與手機的親密關係一樣痴迷？據說三島走路上、廁所上、飯桌上都捧著此書。人都說《雨月物語》是三島的座右銘，依俺看其實是他的「走」右銘，或是「坐」右銘吧。

　奇談，怪談的故事，屬非正常、非日常的結晶，俺出於對三島由紀夫的好奇，也偷偷翻了一遍《雨月物語》，發現其中的故事不都是中原鬼怪小說的翻版嗎？

　有《喻世明言·範巨卿雞黍死生交》的，《剪燈新話·愛卿傳》的，明人筆記《五雜俎》的……哈哈，俺的脖子不知不覺中往上高出了幾寸，談鬼論怪，中原第一。不只《西遊》、《聊齋》，《搜神記》，就連大學者紀曉嵐也有一本《閱微草堂筆記》在世，更後來的大學問家俞樾還模仿紀曉嵐，也著述了一本「不外鬼神作祟顯靈的怪怪奇奇之事」的《右台仙館筆記》擠進來軋鬧忙呢…

　啊喲，書單開得長了。真人讀了書單，等於看了書。俺不行，即使看過了，也很難都消化。

　但是……可見，鬼怪這一行太誘人了。

　（3）

　熱衷於畫鬼、畫怪，因為有看鬼、看怪市場的支撐，這讓俺隱隱覺得，人與鬼，鬼與人，其實是一對把兄弟。

　那天有空，俺也附庸風雅去參觀了在六本木的《新北齋展》。

　那盛況不用俺來描述，所到之處，滿眼盡是白髮、皺紋、拐杖……排隊之外，還是排隊。進門先要20分鐘排隊到買票口，然後，因為展覽廳在52樓處，再要排隊上電梯，要40分鐘，然後，從電梯口到展覽廳還得10分鐘，1小時過了，還沒摸到展覽大廳的門檻，還在隊裡。

　排隊，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得1分鐘1分鐘挨著過去，連俺都有點累得不行了，更何況白髮、皺紋、拐杖們有多難受，難怪有人發明了插隊，發明了套票。

　排在俺身後的是一對老爺爺老奶奶。年齡？估計是80歲不止，90歲未滿。年齡一把還擠在人群裡，看啥？真是看鬼、看怪？俺猜不準，或許是在為走向天堂探路？

　突然身後的老爺爺老奶奶中的老奶奶大聲地叫喊起來「對不起，服務生」。

　聽到呼喊，站在不遠處的那位年紀輕輕的女服務生便聞聲起舞，不，聞聲奔來。緊接著老爺爺低聲地、斷斷續續地對女服務生說著什麼。

　說了什麼？俺聽是聽到了，直接表達卻有些難以啟口。 

　比如說，布魯塞爾不是有座雕像叫「撒尿的小男孩」嗎？站在高處的小男孩大庭廣眾之下大撒幣，不，大撒尿，嘻嘻。但是，不但沒討人厭煩，還吸引了無數男士、女士、外國人士、內國人士的圍觀、拍照…

　要是那個撒尿的小男孩是大男孩、老男孩，情景會怎麼樣？

　俺正這樣假設時，竟見老爺爺漲紅了臉像坐在童車裡的嬰兒一樣嚷嚷起來：「娘，尿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