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4年的父親節,是感謝父親的節日。父親節的背景,地球表面的族群,因不同文化、不同的歷史,選擇以不同故事,選擇慶祝的日期。華人的父親節由來一段事,不說了。至於日期「八八」自然與「爸爸」諧音有關;對字形有說法的人,認為「八八」二字兜一起,如「父」字。我們小時候喊父親為「依爹」也不流行過父親節。早在1960年前,父親節是官方的事,亦或他家的事,我不知道。那時島上漁家,不時興這玩意。至於,我們何時也開始慶祝父親節,大約是電視廣告興起,1970年代以後的事。
我父母生了七個女兒、二個兒子,三個女兒出養,大女兒十八歲出嫁,大兒子十八歲娶媳婦。雄性為主家庭的結構,從父親輩到我輩都一樣。我父親不太在意「父親節」這等事。晚年的父親,像森林的老虎敗陣而下,他的意見不再那麼重要了。至於,過父親節這等小事,被期待兒女回家的歡喜心,掩蓋了。
「阿公沒有了爸爸、媽媽,很可憐。」石匠林金星轉述他與孫女對話。這種逗趣的話,我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盡是酸酸的。十年了,我已經十年,我不用記住父親節了。但我總沒來由地這樣那樣想起,父親的種種,有時也會夢見父親。比如:昨晚我夢見我父親。
父親的西裝
我父親身高1米6、7。肩寬體魁梧,聲音宏亮,長臉寬眉,標準配備,小平頭。眉棱高,眉毛很重,因為長年與大海為伍,目光清明堅定。有一年,島上T醫師,護送受傷的哥哥赴台就醫,遇見到基隆接兒子的父親,他與我說:「妳父親很帥!」他還說,父親穿著長大衣,挺拔爾雅,不像討海人。「嘿!您沒見我父親赤腳、大步走在石頭路上,像一陣風。」我說。是的,中年的父親很帥,晚年的父親慈祥溫雅。
父親不注重穿著,醫師見我父親鐵灰色大衣,大抵是他僅有一件。父親的西裝,一件咖啡色西裝,很普通的面料、剪裁也很一般,我第一次見這件西裝,是在三姊姊的婚禮上,至於這套西裝的來處,我並不在意。直到我要結婚了,想為父親添購西裝,我從客廳追到房間,從房間的房門跨出來,轉身又跨進去,跨出來,又跨進去,父親從微笑搖頭,到擺了擺手,再後來是嚴厲拒絕。買一套西裝給父親,成了我跨不過的坎。
不經年,我妹妹結婚了,父親仍是那套咖啡色西裝,再來我弟弟結婚了,我兒子被選中當花童,我又興起為父親做西裝這事兒,父親仍然說「不」。多年後,父親的咖啡色西裝,變小變短了。退休後的父親古銅膚色不見了,人越發的有氣質,我開始嫌棄咖啡色西裝,拖垮父親的帥。父親仍以咖啡色西裝,挽著三個女兒出嫁、迎接一個媳婦進門。
幾次霜降落雪,幾次清明穀雨,我的日子混下去了。父親西裝的事,也混下去了。直到那一天,姊妹們與我在父親家嘻笑逗樂,不知誰發了難,指責我小時候蠻橫,父親探出了頭。「讓我買套西裝給您,她們覺得您偏心我,我沒有為您多做什麼,她們心理不平擺了。」我撒嬌的說。父親微笑點頭了,當下我高興要飛上天,拉上我家四姊姊,到信義區某百貨公司,Amani亞曼尼專櫃,挑了一套藏青色的西裝,以我近一個月的俸祿。之後,父親找機會塞鈔票給我,並說:「拿去請姊姊妹妹吃酒。」我逃一樣,跑開了。
小三通口岸的碼頭,父親穿上藏青色的西裝,越走越靠近我。我總不見父親穿過我買的西裝,心驟然跳動起來了。當父親靠近些,再靠近些,父親身上西裝剪裁,不是我買Amani西裝,只是顏色接近而已。父親在福州買了西裝,並且穿在他的身上,我能想到的是,他讓我開心。多年之後,我看見我買的西裝,仍然掛在父親衣櫥上,連掛牌都沒有拿掉。光陰搭在瓦上吊兒郎當,曳了過去了。父親走了,他穿著長袍,棺木中擺了一套西裝。「是那套西裝嗎?」我怯怯的問,「我隨便拿了一套。」他答的很隨便。我低低噓了一口氣,不知不覺又有點失落了。
日頭從瓦房的邊角,走過了;從大海的那頭,走過了。今天想起父親的西裝,像是說是很久遠的故事。但父親的身影,在日頭下過日子的身影,年輕的、年老的,都是如此鮮明,如當下。
父親的金戒子
春天的日頭,穿過屋角線頭上,老年人不是向著太陽,就是在漫漫的微風中,睡不著瞇著。我每次經過老人打盹地方,都會停下來說上一、二句,不成對子的話。另一頭,四位海洋大學的大學生,穿過了日頭的雲層,來到小島,進牛角村。他們在巷口閒看。看石頭屋,看大海、廟宇,看民風習俗,也看屋角上打盹的老人家。「請特寫爺爺手指上的金戒子。」我說。曹老先生,一位有故事的牛角村耆老。他手上戴的金戒子,是刻有他名字的金戒子。
是的,曹老先生戴的金戒子很珍貴。在物資貧乏年代,金戒子是珍貴的,一旦戰爭再起,可以用它易物,可以用它逃命。隨著上一代人的凋零,能遇見戴這樣戒子的人,不很多了。因為不多見,稀少珍貴了。
這是一枚,刻有本人名字金戒子,在五○—六○年代,是海島男人最時髦的配件。我見過父親以它為印章,在重要信件上蓋章。彼時漁民識字不多,彼時文件不流行簽名,蓋章為主。漁夫為了方便,索性戴上這枚戒子。不挪窩,戴著。有名有姓,偷不了。
父親手掌大而厚,無名指上配戴的戒子,自然大些,略寬長方形。介面以篆體刻上「劉依清印」四個字。天上白白的日頭,是慢慢移動著,但不知什麼時候,卻快速將父親的歲月,催老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將我父親那枚戒子,在我記憶中,催黃了。我再次見到那枚戒子,是母親走後,父親攤開母親留下的布包,拿起那枚戒子遞給我,瞬間。
那一天,父親讓我們圍座,他要攤開的布包,是我母親生前手飾,包括金子、銀飾、玉鐲。父親說:「您們母親長眠前,仍掛在身上觀音金幣項鍊,是老五買的,我取下來歸給老五。餘有的,你們各取其中,用各自方式,紀念您們母親。」來時快,還沒有人伸出手,父親又從中取出戒子,以寬容、慈悲笑容,挪手遞給我。
我識得那是刻上,父親名字的金戒子。
「她已經得了金幣項鍊了。」有人說。他還說,媽媽遺物中,也有是別個姊姊妹妹送地。我二姊姊也說:「玉手鐲是我買的。」我沒有像賊一樣,接下父親給我的戒子,只是趕忙揮手,輕聲說:「我有了,我不要了,我不要了。」父親收回懸空的手,讓戒子躺回布包裡,我假意想遠些的事情,便也不敢正視,我父親了。
今天是2024年的父親節。我上了陽台在窗口傍著,眺望到一切遠處近處,父親,您安好嗎?2024父親節,為思念父親而作。
父親二物件/劉枝蓮
- 2024-08-26
牛角村耆老曹老先生,刻上名字的金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