訣情/棠硯

  • 2024-08-13

 望著救護車將「自己」載走,凌芯翠既不慌張也不詫異,更沒有跟上去關切後續的念頭,她反向而行,卻在走到第七步時遭到了阻攔。

 「你要親自去向他道別嗎?」白衣人問道:「如果不盡快回到軀殼裡,你就真的死了。」

 「死?」凌芯翠淡然一笑,「我感覺現在這樣很好,自在,輕盈,這才是真正活著。」

 白衣人提醒道:「你只有一個小時做決定,目前有兩個選擇,一,回歸軀殼,以人類身分活到壽終;二,與人間一刀兩斷,直接升天做天使。」

 「做天使?」凌芯翠納悶道:「憑我?」

 「不過是回歸本職工作罷了。」白衣人輕聲笑道:「難怪你不記得,轉生下凡都必須暫時遮蔽天堂的印象。也罷,讓我幫助你回想起來吧。」

 話音方落,白衣人手裡平空多出一把金色豎琴,琴弦自行撥動,奏出的音符裹著七彩弧光衝入凌芯翠眉心,解除了記憶封鎖……

 以人類視角為基準的五年前,天使翠星一路馮虛御風,於半空之中完成了三座城市的巡察任務,正當她準備就近尋個天界能量泉,好徹底洗清沿途收集而來的負面能量,卻瞥見不遠處有一團暗褐色的雲霧冉冉升起,於是她打消原意,轉而朝向那股負能量的源頭疾飛而去。

 名為邢落晚的演藝界新星又一次遭遇同行當面打壓,一聲高過一聲的無情數落有真有假,場面有些難堪。

 休息室的白色木門敞開著,方便看熱鬧的工作人員藉故流連,他們竊笑著,私語著,也有擔心池魚之禍的臨時演員敏銳地選擇匆匆遠離,總之,無人敢於主持公道。

 發洩完負面情緒的大明星滿心舒暢,嘴角翹成四十五度,這才領著一眾化妝師及助理越過邢落晚面前,趾高氣昂地離開休息室,同時也帶走了十多名看客,休息室於是重歸寧靜。

 邢落晚低著頭,從剛才就一直假裝什麼都沒聽見,周遭人來人去只是幻燈片的投影,扎心言語只是攝影棚傳出的對戲唸詞聲,他兀自坐在堆滿各式箱子的休息室一角,吃著硬紙罐裡的星狀彩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哄自己,說那些沒來頭的惡意傷害從來不存在。

 忽然間,邢落晚感到融融暖意籠罩周身,所有的負面情緒一掃而空,彷彿有一只微型太陽照拂著他,又好似幼年時期被雙親緊緊擁在懷裡那般,心底一片安詳柔和。

 邢落晚切切實實地感覺到有一個無形的「存在」,正在將澄明若暖泉的能量輸送給自己,沖刷掉煤灰似的擾攘思緒,他無比渴望這份力量可以來自一個活生生的人,最好伸手即可抓住!

 「是你在幫我嗎?」邢落晚在心中大聲祈求,「不管你是什麼,請你來到我身邊,讓我親眼見到你,求求你!」

 他的心聲是那樣地懇切、熱烈,震得翠星心弦嗡鳴!

 翠星頭一回聽見這樣的請求,她不忍心教他失望,於是毫不猶豫地向天界申請正式下凡。

 天使降生並不會受到人間時序的侷限,故而翠星選擇了倒轉時光,好與邢落晚同一年出生,名喚凌芯翠。

 多年後,凌芯翠在邢落晚的人生低谷與之邂逅,彼此皆是一見鍾情。

 在凌芯翠的鼓勵與協助之下,邢落晚的演藝事業發展得越來越順利,終成一代紅星,然而,與日俱增的瘋狂影迷有如滔滔洪流,不斷地將兩人沖隔開來,漸行漸遠。

 幾乎沒有哪個影迷知曉,他們與邢落晚的網路交流平台是由凌芯翠親自打理,那些因為極度迷戀邢落晚故而排斥凌芯翠的女影迷們,總是在聊天群組裡肆無忌憚地表達妒忌之意,凌芯翠全都看在眼裡,卻沒向邢落晚告狀或訴苦,也沒有將那些人踢出群組;除非她們攻擊的對象擴及其他無辜人士。

 邢落晚網路會客室聊天群組,女影迷甲留言:「那個姓凌的一直以落晚女朋友自居,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容貌和魅力了?」

 女影迷乙回覆:「落晚每天都約不同的女明星一起吃飯,根本懶得理她!」

 女影迷丙留言:「每個明星都有跟班,但沒有哪個跟班會跟著跟著就自抬身價,姓凌的實在搞笑。」

 女影迷乙回覆:「就是說嘛,落晚跟她客氣兩句,她就忘了自己的身分,動不動就亂替落晚做決策!」

 女影迷丁留言:「我在拍片現場見過到凌小姐,感覺她很好相處,還幫我要來落晚的親筆簽名,你們為什麼這麼排斥她?」

 女影迷乙回覆:「你收了姓凌的多少錢要替她說好話?聯絡電話給一個吧,有錢大家一起賺呀,嘻嘻!」

 幾個帶頭冷嘲熱諷的女影迷越發氣勢洶洶,眼看即將引發罵戰,已經觀望好一陣子的凌芯翠終於出手,做出禁言處分。

 網路會客室可以禁言,但網友們私下的交流無人能阻,那些人甚至會直接發送私訊給邢落晚本人,凌芯翠知道這些,但沒有更進一步的措施,也不會叫邢落晚為兩人的感情公開表態,一切點到為止。

 興許是走順風走得時間長了,邢落晚已經忘記自個兒低谷時期的教訓,對待凌芯翠的付出不再感到珍惜,他不願得罪影迷,等於變相站到了凌芯翠的對立面,長此以往,凌芯翠的心再熾熱也要一瓢瓢冷水給澆寒了。

 跟大部分已經累世輪回千百年的人類不同,凌芯翠下凡的時間並不長,沒受到太多塵世的負能量污染,所以當她遇到那些蓄意挑釁的女影迷,總是選擇不和她們一般見識,不曾落入冤冤相報的因果陷阱,很大程度地保留住了天生靈力,因此當她想脫離軀殼就能夠順利脫離,不受生死定命的拘束,也就是說,比起深陷恩怨情仇輪回網的普通人,凌芯翠仍是自由的。

 「都想起來了吧?」白衣人逕行總結道:「當時,他祈求你的愛以具體形式長伴身邊,你不明白人心善變,被這分看似懇切實則自私的情意所感動,因憐生愛,下凡降生。幸好你還算聰明,與天界早有約定,一旦你與他之間的愛情淡薄到了可有可無程度,便可即刻獲得重返天界的契機,於是就發生了心跳驟停的『意外事故』。」

 「雖然大部分的前因後果都記起來了,可是……」凌芯翠疑惑道:「都說人間如同巨形蛛網,千絲萬縷的因緣糾葛將人們牢牢束縛在輪回之中,輕易不得掙脫,怎麼我能夠擁有隨時離世的特權呢?」

 「不是特權,是你沒有落入規則陷阱。」白衣人眼中流露讚許之意。「你下凡的時間不長,那些鬼魔的耳語無法將你洗腦,爭風吃醋這四個字不曾出現在你的字典裡,心純則靈力強,只要靈力足夠直達天界,必然心想事成。該說明的我都說完了,你做好決定了嗎?」

 「明白了,也決定好了。」凌芯翠的背後忽地張開雙翼,變回了翠星的模樣。「這次下凡沒有白走一遭,我獲得了更多真知,看透了人類的愛情多半源於情緒假象,自欺或欺人,甚至兼而有之,體驗這般淺薄的眷戀需要耗費巨大能量,而這些能量完全可以用來提升整個星球,實現更大範圍的和平,由此可見,我先前做出的選擇並不明智,是該及時止損了。」

 「既然如此。」白衣人也張開了翅膀,「現在就跟我一塊兒回去報到吧。」

 是夜,某座國際會展中心的大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相較之下,邢落晚的專屬休息室顯得格外靜謐。

 再一次背誦完畢獲獎感言之後,邢落晚起身緩步踱到窗邊,一抬眼便看見兩道奇異光芒掠過天際,不像流星,像盛開的火焰之花。

 驀地,邢落晚感到心頭一陣輕顫,緊接著他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凌芯翠的死訊宛如一道驚雷,在邢落晚心底無聲地炸開,他木然地坐回椅子,好像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又好像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