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雞屎真能變黃金。
小時候,民國六十年代初期,台灣鄉村還以務農為主,大多數是三代同堂的大家庭,我們家就是如此,爺奶伯叔都生活在一個廳堂下,每當用餐時間就非常壯觀,十幾個大人、小孩圍坐一起,往往杯盤狼藉好不熱鬧。不僅桌上熱鬧,桌下也不遑多讓,養在院子的雞隻常常伺機而入,三三兩兩到桌下啄食掉落的飯粒菜渣,那時物力維艱,大家愛物惜物,肯定牠們的惜食,對牠們的「侵門踏戶」並不驅趕。如此,有入就有出,這些雞隻不免屋內屋外遍地「投彈」,在那個普遍打赤腳的年代,只要一個不小心便會踩濺「雞屎膏」,剛拉的帶點溫熱,有點時間的涼冷,總是溼溼黏黏、臭味難聞,非常噁心。誰會愛雞屎?
幸好長大就學就業都在外地,加上大環境經濟、衛教水準提升,要在住家院子看見雞隻都屬不易,更別說雞屎了。雞屎的味道自此隨著歲月漸漸在腦海中褪去,只有偶爾到鄉村,農民作物或施雞屎肥,才會勾起那段溼黏惡臭的記憶。這真是太好了!
人說「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只不過,和我有緣的不是富貴,而是雞屎。爸爸去世之後,我繼承了一片龍眼園,起初蓊蓊鬱鬱結實纍纍,豈料五、六年後枝殘葉萎毫無生意,村裡老人見了說,此症非雞屎肥不可。於是,雞屎又再次回到我的生活。
而要買雞屎肥,找養雞場最適當不過了,離村子最近的養雞場遠在十公里外,先行電話詢問,告知一包四十公斤六十元,需自己載運,沒現貨,要先預訂,兩個月後才能出貨。 原以為唾手可得的東西,想不到奇貨可居的珍貴,真把雞屎當黃金?
兩個月後,到了雞屎出貨時間,我依約開著只能徐徐前行、號稱「爬山虎」的農用搬運車,萬里長征似的到養雞場。這輛中古爬山虎也是回鄉務農後向村中老人買的,雖然被閒置多年,但扭力仍強,載重沒問題。
一到養雞場,濃得化不開的雞屎臭味便嗆腦而來,倉庫內堆滿一包包的雞屎肥。雞場主人是個年輕小伙子,老實和善,是雞場第二代。閒聊之餘,我才知道養肉雞的雞場,雞屎肥會摻雜米糠,養蛋雞的雞場,雞屎肥純粹是雞屎;雞屎收集完畢,還要反覆曝曬,兩三個月才能曬乾。原來,雞屎也是一門學問。
年輕老闆並告訴我,我訂購的七十包對他來說只是微微量;但他不知道這微微量對我來說可是一件大工程。我那爬山虎載運一趟要花三個小時,頂多十包,所以我打算一天兩趟,四天載完。
主意打定就按計劃進行,前三天也都順順利利,我成天把雞屎當寶似的拎起、抱著、放下,也慢慢熟悉雞屎的「臭香」,只期盼龍眼樹真有「東山再起」的一天!但,偏在最後一天最後一趟發生了問題。
那天,爬山虎窄小的車斗依舊疊滿十包雞屎肥吃力的駛離養雞場,我心情卻是輕鬆不少,因為連日的勞頓終於要畫下休止符了。正當沉醉在「春風得意馬蹄急」、「漫卷詩書喜欲狂」的愉悅情境,突然覺得爬山虎走不動似的使不上力,急忙停車察看,不看還好,一看差點暈厥,兩顆後輪爆胎被雞屎肥壓得只剩下殘破不全乾乾癟癟的塑膠皮,慘不忍睹,感覺整台車要報廢了,一時腦袋空白,心沉大海。
最後,不得已還是只能打電話求助老婆。說「不得已」只因老婆平時就是個「路痴」,而且她曾經發生嚴重車禍,多年懼怕騎機車。誰知問好我的位置,她卻堅定的跟我說:「老公不用怕,我一定會帶修車師傅來救你!」那是黑暗裡的一道曙光,溺水者的一根浮木,一股暖流不經意的注入心頭,我不再無助,不再孤單。
與老婆打完電話,我便不時翹首前望,殷殷期盼老婆的身影,但老婆卻騎著機車帶領修車師傅意外的從後頭出現,如同天降神兵,令我感到驚訝。待到師傅換好輪胎離開,我好奇的問老婆:「為何從後頭的路來?」她帶著笑意跟我說:「別看我是路痴,老公有難,『為妻則強』,後頭的路快,我當然從後頭來!」
當爬山虎載著滿車的雞屎肥再度緩緩前進,一面吹著涼風,一面惦著老婆的情誼,我不禁打從心坎裡頌讚「我愛雞屎,更愛老婆!」。
我愛雞屎/陳落遲
- 2024-0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