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保時期的愛情(下)/劉宏文

  • 2024-07-10
青蕃澳大門

青蕃澳大門

海保部隊指揮部

海保部隊指揮部

海保部隊砲艇

海保部隊砲艇

海保部隊與青蕃港

海保部隊與青蕃港

 (續昨)送豬仔去厝裡

 婚後,紅俤仍住部隊,偶而回到田澳東邊山,幫依香姑沃水栽菜。他有時帶回半包麵粉,有時幾罐臭(媒)油,有時一大袋的寶丸(龍眼乾);但他從未拿回固定薪資,而是不定時交給依香姑三百、五百,最多一次有二千元。還有一次,紅俤帶回幾個非常漂亮的彩釉碗盤,依香姑很喜歡,幾次搬家都帶在身邊,年節盛裝碗筵,祭拜祖先,恭奉神明,特別顯得富貴喜氣。

 紅俤每次離家,依香姑都提心吊膽,不知還能不能見到他。有一回,在出門十多天之後,紅俤在家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心事重重,不言不語。依香姑怎麼問他,始終不肯開口。

 這日,紅俤喝了生紅,突然嚶嚶哭起來。終於跟依香姑說,這次送豬仔(出任務),他與正乾叔同行,長官特別交給他一支手槍,這事以前從未有過。手槍非常精巧,是美軍西方公司提供的。他知道此行凶多吉少,要出大事了。登上接駁漁船前,船夫口氣嚴肅,對他說:「兄弟,對不起,你把手槍給我!」船夫取下槍機,將空槍還給他。船駛到外海,剛過中線,平潭島隱約在望,船夫命二人下海,要他倆自行划橡皮艇登岸,這時才將槍機交還。船夫說:「上級交代,防備你們拿槍逼我開到平潭投敵。」

 當晚夜色如漆,小艇向著前方似有若無的燈光緩緩划去。接近陸地時,正乾叔說:「盡量往北,那裡的人不認識我們。」他們在「鐘門下」登岸,藏好橡皮艇,走了好遠的山路才抵「平原」村。二人躲在破廟內,白天不敢出門,晚上潛入商家買點吃的,四處逛逛,收集一些舊報紙,丟棄的文件之類;或到附近探查地形,是否有紅軍駐守?有幾門火砲?兵力如何?

 這天,兩人尋到鎮上一所廢棄小學,盤算晚上或可移到此地宿夜。突然有人喚:「紅俤,紅俤,汝怎講會這所?」正乾叔警覺閃到樹後,紅俤下意識摸了懷裡的手槍。仔細看了來人,原來是祥利舅舅。紅俤說:「依舅是你啊!我來此會朋友。」舅舅說:「我共汝爹昨暝才來這裡賣餅,想不到今旦就觸著汝。」紅俤說:「我爹在底哪?」舅舅說:「著我表弟厝歇著。」又說:「我仱仱(現在)就帶汝去見汝爹!」紅俤愣了一下,回頭遇上正乾叔冷冽的目光,就答:「依舅,我不方便跟汝去!」舅舅:「汝講什麼話?這麼不孝,出門二、三年無音無訊,此行固講不方便?」紅俤說:「仱仱真的不方便,等下回轉來再講。」舅舅不斷勸說,最後急了,揪住紅俤衣領,拉去見他爹。

 兩人拉扯間,紅俤瞬時從懷裡掏出手槍,瞄準舅舅:「依舅,我對不住汝,對不住我爹;我若跟汝轉厝(回家),我會死,依爹也跟著死;我若不跟汝轉厝,我無一定會死,依爹一定不會死。汝現在就轉去,若有緣分,儂家固會見面!」舅舅驚懼,瞪大眼睛,鬆開揪住衣領的雙手。正乾叔拉著紅俤離去,丟下一句話:「今旦事情,汝莫講出去,儂家兩條命都著汝嘴底!」

 紅俤說罷,猶抽噎不止,依香姑不斷輕撫他的背脊。紅俤說:「我這一世人,透底無臉再見我爹我嬭了!」

 以後自家拍算

 此事過後不久,某日,依香姑正在堂屋整理葉菜,準備次日一早挑到市場販售。養父黁黁帶著酒氣叫住她:「依香,汝現在有丈夫養汝了!」依香姑應道:「依爹,汝欲講什麼?」養父:「我現在趕急著使錢,汝戴的手指脫下給我?」依香姑慌忙說:「勿使,這是家家給我的,勿使給汝!」養父:「汝先借我,以後會填你!」依香姑知道喝酒的人存不了錢,怎可能還錢?便說:「三十塊光番不是都給汝了?」養父聽此言,勃然大怒,順手拿起扁擔,往依香姑身上狠狠劈打,一邊咒罵:「汝這野貨,這官番禮錢本來就是我收,養汝這麼大,不知孝順,汝給我搬出去,今天就搬出去!」

 民國四十三年,海保部隊整建,一部分人搭船赴金門編入國軍正規部隊,一部分人去了東引,成為反共救國軍的主力,其餘人馬劃入閩北工作處所轄,持續閩東沿海的突擊任務。那時,依香姑與紅俤借住在青蕃村「家家」的僻舍裡。依香姑有孕在身,仍每天去市場賣菜。紅俤自十八歲跟隨族親林蔭,加入海保部隊以來,再一次面臨人生抉擇。他不會拿筆,也不懂漁耕,除了打游擊,什麼都不會。

 依香姑說:「我現在帶娠喜,已不便遠行,汝就跟林蔭去閩北工作處吧!」夫婦倆去了南竿,租住西尾五間排。林蔭夫人給他們五百元,依香姑湊合著開了間小店,賣些菸酒雜貨。紅俤不敢再當「豬仔」進出大陸。他跟在林蔭身邊,跑跑公文,倒倒茶水,聽平潭同鄉前輩聊聊時局與未來。傍晚時分,他經常坐在自家門口,遠眺太陽落下的方向,想起四處賣餅的父親、給光番的母親,還有被自己手槍驚嚇到的舅舅。

 隨著兩岸局勢的演變,閩北工作處逐漸轉型成軍方正式編制,林蔭不久後也離馬返台,福建省國大代表的職銜正等著他履新。行前,他將紅俤召到跟前:「我無可能透底帶汝在身邊,猴囝行操 ,各儂顧各儂,以後汝自家拍算吧!」

 紅俤知道,這個世界能夠容納他的,只有依香姑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