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兩個儂會意
兩岸斷絕往來,梅花漁船不再停泊,浮店也沒了生意。像島上許多女孩一樣,依香姑去海邊討沰,撿螺、挖蛤、啄蠣,自食也賣給商家。
某日大潮,海水退得很遠,依香姑與五、六位女伴同行討沰。那天收穫頗豐。傍晚回家,依香姑提了半桶牡蠣走在同夥最後,隱約聽到有人以普通話喊:「姑娘,海蠣怎麼賣?」前面幾個女伴聽不懂普通話,以為哨兵輕佻找她們解悶,匆匆避開。依香姑之前往來兩岸做生意,多幾分見識,聽懂了,便答:「海蠣一斤二毛錢。」那位較年輕的士兵看看她,這女孩居然會講普通話,便說:「你桶裡的海蠣我全買了。」依香姑借了桿秤,一共六斤。士兵給二元,轉身正要離開,依香姑忙喊:「我找你八毛錢。」士兵說:「不用找,留你那裡,下回跟你買別的。」
此後,年輕士兵便常來依香姑家,買花蛤、買殼菜,買糯米做的粑丸…。士兵總是多給錢,依香姑不貪便宜,在下一回的交易中,一定以等值海獲如實補回。某次,依香姑問年輕士兵:「我爹欲食米飯,海蠣可以換米麼?」士兵:「你要怎麼換?」依香姑說:「兩斤海蠣換一斤米。」士兵看了看依香姑,沒說什麼就回部隊了。
隔天,年輕士兵揹了半袋米來家裏:「這裡是八斤米,你拿八斤海蠣來換。」依香姑:「不是十六斤嗎?」年輕士兵:「我跟長官報告,長官答應的。」 又補了一句:「這次海蠣要瀝乾,不要摻水哦!」依香姑受到冤枉,忙說:「海蠣剛啄下來是活的,會自然吐水,我沒摻水,你們不懂!」急得快要哭出來。年輕士兵以他近日努力習得的馬祖話,連連說:「我會捌,我會捌,對不住!對不住!」
依香姑十七歲了,每日都到青蕃村賣菜。菜有些是自己種的,有些從村人盤來。她一早挑兩籮筐的青菜,吃力地爬上往青蕃村的土坡,途中,可看到一排新建的營房,依香姑習慣在這裡歇息。澳口的海風吹來,依香姑的心思便飄得很遠,飄到海那邊的沙頭老家。
一日,依香姑與往常一樣,在營房邊卸下菜擔,同行的女伴嘰嘰喳喳擦汗聊天,遠處的操場一隊士兵正在操練,起立、臥倒、齊步、跑步,依香姑看得出神,眼簾突然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位年輕士兵,在隊伍中汗流浹背,士兵顯然也看到她,依香姑頓時臉頰泛紅,挑起籮筐趕緊離去。
那時有位約摸五十歲男子,在依香姑菜攤旁賣豆漿。男子姓林,金峰甘敦街人,大陸陷共後被困在白犬,時刻找機會回鄉。當他知道依香姑是長樂沙頭人,原生家庭也姓林,對她非常親切。不忙時,依香姑也會幫忙端豆漿、洗碗。某日,林姓男子對依香姑說:「我有蜀隻姿娘共汝差不多大,留在金鋒。總款吧!汝就當我義女吧!」
依香姑將此事告知養父黁黁,醉鄉中的黁黁不置可否。後來依香姑改口喚林姓男子為:「家家(叔叔)」,家家打了一只金戒指給這位義女,跟依香姑說:「這粒手指(戒指)嫩仂點,安日,再拍蜀其大粒的名字印手指給汝。」
上門伲婿
年輕士兵知道依香姑養父嗜酒,某日送來兩只沉沉的玻璃瓶,瓶上貼著「勾勾鼻」圖像,寫滿歪歪扭扭的外國字。養父以嘴撬開瓶蓋,倒入碗裡,色澤棕黃,還激起一層大大小小的氣泡。養父嚐了一口,立即吐出,皺著眉頭說:「汝這是什麼酒?苦刁刁!」士兵忙說:「前兩天從外國船卸下來的,長官說是高級外國酒!」養父:「什麼高級酒,酒怎麼會有泡泡,我看是馬痾的尿吧!」士兵急切的說:「不是馬尿!不是馬尿!長官說這酒麥子做的,喝了補身。依伯,你千萬不要倒掉!」養父終究抵不過馬尿內微弱的酒精誘惑,不到晚餐時間,已經瓶底朝天,一滴不剩了。
年輕士兵雖然常來,有時也會消失,十天半月不見人影。再次出現時,都會帶給依香姑「美且有」珍珠糕、胭脂、手巾、花露水等,島上買不到的吃食或衣物。士兵很少提到部隊的事,甚至連自己的家鄉也很少談及。但他的平話卻愈說愈好,已經沒有初見面時的濃重腔調了。
有一天,依香姑到東邊山番藷田鬆土、除草、沃料。她逐一在蕃薯根旁掘一小窟,注入水肥,等到百餘株的蕃薯藤施作完畢,天已經黯黑了。她趕到井邊清洗手腳沾黏的異味,瞧見不遠處海灘有人影晃動。那天雲層很厚,海面上的月光時隱時現,一艘漁船擱在淺潮裡。她彷彿看到一組人將衣袋裡的物件掏出,交給另一組人;隨後相互握手、擁抱,一組人迅速搭船離去。依香姑感覺自己看到不該看到的場景,便將此事告訴年輕士兵。士兵平淡地說:「他們出任務,不知能否回來。身上所有物件,身分證、父母或妻兒照片、金飾,都悉數交給戰友。」依香姑看看年輕士兵,似乎明白了什麼。
五月節過後不久,海保六支隊長林正乾陪著年輕士兵來家裡提親。隊長有江湖氣,曾進出大陸幾次,從平潭牽了幾艘機動木船出來,立下汗馬功勞。隊長直接跟黁黁說:「我表姪看上你們姿娘囝,我這裡有光番一袋、黃金五兩、鴉片土一盒,給你挑一樣,事成之後,我再另外送你一打馬尿酒。」 平日醉茫茫的黁黁,此日特別清醒,瞇著眼睛回話:「你們要討我女兒可以,她有多重,黃金就給多重!」年輕士兵低頭不語。隊長面向黁黁:「你有話就直說吧,莫拐彎抹角!」黁黁說:「我家無男丁,除非上門當我伲婿,改姓陳,否則你就拿跟我女兒一樣重的黃金來娶!」
年輕士兵非常苦惱,他是家中長子,入贅事關林家香火,二老一定不肯答應。他離家已逾三年,多麼盼望局勢回穩,回到平潭過中秋,除夕夜一家團聚。隊長見他悒悒不樂,對他說:「你年紀輕輕比我還頑固,人說,招贅是招子不招孫,你讓長子姓陳,後面接續生的維持原姓不就得了?」
年底,林正乾隊長以表叔身分,擺了一桌酒,邀集部隊長官還有黁黁親戚祝賀新人,並到村公所辦了戶口登記,就算成親了。新婚之夜,依香姑望著床頭,年輕士兵帶來的三十塊官番(銀元),輕聲問:「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年輕士兵說:「我嬭給的,零散用掉一些,就這麼多了!」依香姑又問:「大家都叫你平潭囝,汝到底名什麼?」年輕士兵說:「厝裡人都叫我紅俤。」那一年,平潭囝紅俤二十三歲,比依香姑大了五歲。(待續)
海保時期的愛情(中)/劉宏文
- 2024-07-09

白肯(犬)島

青蕃澳

海保部隊平潭子弟兵

海保部隊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