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投影/棠硯

  • 2024-07-04

 抬眼瞧見首席程式設計師推門走進辦公室,戴昭棠立即招呼對方坐下。

 「小傳,你是本市實力最強的程式員。」戴昭棠雙手交握著放在實木辦公桌上,兩頰帶著和善的笑意,目光則透著精明算計。「我有一項全新的系統開發專案要交給你,因為需要全程保密,所以希望你能夠獨立完成它。」

 「沒問題。」程傳不卑不亢地點點頭,一如之前每一次接到特殊指派時那樣。「請問具體的專案內容是什麼?」

 戴昭棠用鑰匙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取出一支造型小巧的隨身硬碟,「所有的事情都寫在檔案裡了,開檔密碼是你的生日。」

 程傳瞭解老闆的習慣,產品機密也好,市場策略也好,在項目尚未完工之前都儘量避免口述,因為戴昭棠跟許多生意人一樣,相信冥冥中有特殊力量的存在,計劃被正面力量聽去了倒是無妨,但若被負面力量聽見,就難免遭到破壞。程傳不再多言,伸手接過隨身硬碟後離開了老闆辦公室。

 回到個人座位,程傳立刻將隨身硬碟接上專用電腦,查看其中的加密文件,卻發現文件內容遠超乎自個兒的想像。

 那是一份簡略卻不可思議的事件陳述。

 戴昭棠聲稱自己一直與某個近地行星的外星人祕密往來,從協助對方快速理解地球人類的行為與思維模式,到提供適當物質支援,說是「有求必應」也不為過,這樣的往來說得好聽一點,屬於星際間的友善外交,說得不好聽就是「戴昭棠充當了外星人的臥底」。

 不過戴昭棠終究是生意人,有付出就會指望回報。前陣子戴昭棠在外星人的駐地見識到一款神奇裝置,於是大膽地向對方提出某種要求,外星人考慮了一星期便批准了戴昭棠的申請,允許出借一臺名為「宇宙蛛網」的裝置作為媒介,地球的普通電腦一旦連入該裝置,便可調閱傳說中的阿卡西記錄,被調出的記錄可以用文字或者立體影像進行可視化呈現,不過裝置的原始功能是將訊息影像直接傳入大腦,而這種模式並不能令戴昭棠用來賺錢。

 戴昭棠今天指示程傳編寫的新程式是一套檢索引擎,目的是從「宇宙蛛網」裡頭揀選特定的歷史片段,並且將片段內容投影到實質媒介,例如電腦螢幕,同時轉換為常規的影片格式,儲存到電腦的硬碟裡。按照戴昭棠的估計,若能成功還原歷史上的著名場面,此套系統必定可以為他賺進大把鈔票。

 程傳花了七個工作天完成檢索系統,依照約定,戴昭棠將是首位新系統完整功能的測試者;程式開發期間,程傳並不能夠將程式連結到「宇宙蛛網」,就好比是做菜的廚師僅憑經驗添加調味料,連往盤裡挖取一小勺成品試味道的資格都沒有,能夠大快朵頤的人唯有老闆。

 次日,已經將新系統測試了十幾個小時的戴昭棠將程傳叫進辦公室,指示他取消智慧型檢索功能,也就是禁止使用者採取口語化的提問,改為「限定條件的篩選項目」;將問答題改成選擇題,自由度大幅度縮水。

 程傳不贊同地皺起雙眉,「自定搜索條件不是最方便使用者嗎?使用者越滿意,收益越高。」

 戴昭棠起身走到程傳身旁,輕輕拍了拍這位認真員工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但是太方便了,有時候就會變得不方便了。」

 「請你具體解釋一下理由。」程傳特別重視做事情的邏輯,而且不愛跟別人玩客套,想問什麼就直接問了,至於老闆高不高興,他向來不在乎。

 戴昭棠走回座位落坐,慢條斯理地回道:「作為我們公司的一員,你應該曉得我從不迷信科技,也一定聽我說過阿卡西記錄,它儲存了每一個靈魂的輪迴歷程,昨天,我使用你設置的聲控搜索界面,要求檢索引擎從『宇宙蛛網』裡將我全部的前世記錄提取出來,卻發現整份名單密密麻麻一大串,還沒看完十分之一,我的眼睛已經花了,於是我給檢索引擎限定了條件,要求只挑出『生而為人』的部分,而且必須是至今仍在歷史文獻上留下名字的才放進結果清單,名單馬上就簡化成了幾十個。我挑了幾個比較感興趣的名字展開深入瞭解,沒想到居然發現一個被冤屈的古代文官;如果不是阿卡西記錄提供了真相,我會繼續相信史書上的鬼話,跟著所謂正義人士一塊兒唾棄曾經的那個我。」

 「這不正是阿卡西記錄存在的意義嗎?」程傳越聽越糊塗,「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揭露歷史真相,不使含冤之人永無申辯的餘地,這不是剛好嗎?你自己就是受益者,為什麼還要限制它的查詢效果?」

 「年輕人,『真相』不等於『好事』啊!」戴昭棠一派學校老師的諄諄語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能夠記住前世的人是極少數,而絕大部分的人都必須忘了呢?因為只有忘了過去的恩怨,人生才可以真正地重新開始。」

 程傳認真地思考半晌才又問道:「你說的似乎也有道理,但這跟檢索方式的變動有什麼關聯?」

 「你聽我慢慢說。」戴昭棠打開保溫壺喝一口熱茶,潤了潤喉嚨才繼續說下去,「既然知道自己曾經平白蒙冤,總要設法找到是哪個人陷害我,所以我就問了系統,你猜猜,我的宿世仇人究竟是誰?」

 程傳不喜歡猜謎,乾脆選了一個糟得不能再糟的答案,「我?」

 「真聰明。」戴昭棠笑著比了個大拇指,「你猜得完全正確。」

 這下子程傳終於會過意來了,「你擔心將來有太多使用者試圖透過『宇宙蛛網』尋找仇家,引起無謂的紛爭?」

 「是的。」戴昭棠鄭重頷首,「我舉個例子。假設我發現你是仇人之後就決心報復,不斷在工作當中刁難你,或者安排具有違法風險的專案讓你去做,再派別人告發你,害你被罰款、坐牢。以你的聰明才智,八成會猜到是我在放冷箭,而為了找到證據給自己翻案,你很可能會動用『宇宙蛛網』;即使沒辦法冒充普通客戶對它進行搜索,也可以透過駭客程式入侵系統,最終得到真相……然後該你說說,接下來你會怎麼做?」

 程傳感到哭笑不得,但還是幫著老闆完善故事接龍,「『宇宙蛛網』會告訴我前因後果,但這個因果是片段的,前因的前面可能還有另一個起因,我會詢問系統,當年為什麼要陷害那個文官,說不定系統會揪出文官前世是個土匪,是土匪傷害了我,為此我覺得自己陷害土匪轉世的文官非常合理,而現世的你根本沒有理由再報復回來,要是我不甘心,就會又一次報復,從此你我之間的恩怨沒完沒了。」

 「你的推論完全成立。」戴昭棠拍手大笑,「這還只是一對一的恩怨循環,倘使系統就這麼公開了,它所引發的糾紛就不僅僅是龍捲風,而是巨大海嘯。」

 「引起糾紛是小事,弄不好會發生刑案。」程傳深吸一口氣,「所以你寧可放棄最大的宣傳噱頭,也要把過於自由的查詢功能給隱藏起來……」

 戴昭棠連連點頭,「等你完成修改,所有的測試檔案都要刪除,你現在做的這個版本千萬不能流傳出去。」

 程傳沒有馬上返回座位展開工作,而是原地沉默良久,等到他再度開口,卻是出乎戴昭棠意料的極端提議,「我認為要刪除的不是自由檢索模式,而是這套系統。」

 「你害怕了嗎?」戴昭棠不禁失笑,擺手道:「往事已矣,我如果真想報仇,就不會對你實話實說,限制查詢功能,公司不過是少賺一點,你沒必要因噎廢食……」

 「這不是公司多賺錢還是少賺錢的選擇。」程傳語氣決然地打斷老闆,「而是你我能否活命的抉擇。」

 戴昭棠愣怔片刻,神情漸漸嚴肅了起來,「此話怎講?」

 程傳聲音低沉地回道:「按照你的說法,阿卡西記錄是凌駕第四維度的存在,即使歷史上已經死無對證的內幕,仍然能夠透過阿卡西記錄尋求真相,可是,歷史總在循環重演,當今世上仍然有許多被當權者要求『死無對證』的絕對機密!只要那幫傢伙曉得你打算將這種『足以顛覆民眾認知』的檢索引擎公開發表,他們肯定會想方設法消滅這套系統,以及你和我。」

 戴昭棠聽明白了,可是仍然心有不甘,「只要把檢索模式加以限制,他們未必會發現……」

 「沒用的。」程傳搖頭,「稍微有點本事的電腦駭客都可以繞過限制,直接進入資料庫進行檢索及複製內容,況且你身為老闆,那些人必然認定你擁有不受侷限的檢索權力,隨時可能發現他們的祕密,隨後出賣或者要脅他們;對於某些冷血貪婪的當權者來說,要想確保『見不得人的事情』永不曝光,就只能把知情『人』變成『鬼』了。」

 戴昭棠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垂頭喪氣地宣布道:「就照你說的做吧,開發計劃終止,相關記錄也銷毀,就當作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項開發專案。」

 程傳終於鬆了一口氣,起身退出老闆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