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一生/陳落遲

  • 2024-01-26

 突來的急促狂吠委實讓清文嚇了一跳,心頭嚓的一聲,倒抽了一步。這是清文與「小黃」的第一次接觸。

 村子座落在台南偏鄉山陲,除了人口外移嚴重之外,可說五十年不變,民風樸實無華,待人和氣。這條往村外的路是清文回老家時茶餘飯後最常走的路,他尤其喜歡在闃寂的初夜,頂著星月,聽著田野間蟲鳴蛙語,或沉思,或放空,晃晃悠悠來回一趟,享受都市所沒有的清閒寧靜。況且鄉下村人早睡,通常都只有他獨享這份逍遙,因此沒有戒心會有這樣令人魂飛魄散的狗吠聲。

 「水伯家哪時養狗了呀?一定是最近的事,上個月還沒呢!」清文心裡納悶猜想。水伯家獨自一戶蓋在村子最外頭的「蛋殼區」,有個孩子卻不幸早夭,本來夫妻倆依偎扶持,日子還過得去,但是自從前些年水伯母去世,水伯整個人就變得落寞寡歡,臉上漸漸失去光彩。

 白天再經過水伯家,清文可把牠看清楚了。水伯家是一條龍五間起的房子,屋身朝著馬路,屋前有個小院,院子與外頭馬路又隔著大水溝,溝上鋪著水泥橋方便出入。牠就養在院子外緣,一個鐵籠子,上頭壓著幾片木板遮蔭擋雨。是鄉村尋常土狗,約莫兩歲大的中型成犬,看牠毛色金黃,清文就脫口而出,喊了一聲「小黃!」。

 哪怕清文熱情,小黃卻不領情,一看到清文靠近喊叫,就馬上毫不客氣一陣暴咆怒哮,更冷不防的奔出鐵籠往清文衝,帶起一串卡噹卡噹鐵鍊聲響,原來牠的脖頸子鍊著一條差不多六尺長的鐵鍊呢!被拉直的鐵鍊也扯得小黃人立起來,左竄右跳,忿氣難消,就是無法再往前衝,只能張開滿嘴雪白尖牙,狺狺不止,隔著大水溝對著清文叫。

 虧得小黃狂吠,這年來,即便清文每個月回鄉也照面不到幾次的水伯才從屋內緩緩走出。

 「溜溜!溜溜!別叫了!別叫了!」水伯大聲對著小黃喝斥,那黃狗也蠻聽話的不再吠叫,只顧夾著尾巴走回鐵籠。

 「水伯您好,好久沒看到您了!」清文仔細端視,水伯真的清臞憔悴不少。

 「你叫清德啊,還是清::你又回來看你媽嗎?」雖然清文很早就離開家鄉定居台北,水伯對村子的小孩總是或多或少有點印象。

 「是呀!啊,我叫清文啦!」

 「你媽媽最近有比較好嗎?」

 「還是一樣啦,還是在鎮上的安養院給人照顧!」

 「唉!人老就沒用!什麼人都一樣啦!」

 「不會啦!水伯您不要這麼講,是我媽媽較歹命,像您健健康康呷百二沒問題啦!啊,那隻狗您養的喔?」怕再說下去,水伯會更加懷憂喪志,清文趕快轉移話題。

 「就住在崁頂的朋友不養了,你看!連籠子都載過來給我!」水伯有點不屑指著狗籠說。

 「不錯啊!那隻狗長得很可愛啊!剛好可以跟您作伴!」

 「作什麼伴?畜生而已,看門差不多!」

 「能幫忙看門也很好啊!」

 「不然你要嗎?送你養!」

 「水伯!你愛說笑!我哪有那個美國時間養?」清文乾笑了幾聲趕緊離開。

 自從那次,清文回鄉只要經過水伯家,總不忘喊一聲「小黃!」一開始,小黃仍然會對他使勁的吠;等到日子一久熟稔了,見到他居然不再叫,就是叫也只是汪汪虛應兩聲;最後,甚至連頭都不抬,光趴在籠子裡,兩眼直直哀怨的盯著他轉。這些光景清文看在眼裡,心中卻十分清楚,這小黃的一生註定要拴在那六尺鐵鍊上了,縱然同情不忍,他也沒辦法。

 俗話說「習慣成自然」,當生活有了固定模式,時間似乎也過得飛快。而清文家中長輩只剩媽媽,因此他更加珍惜,儘管哥哥清德就住在老家可以隨時照應媽媽,就算要排除萬難,他仍然堅持每個月回鄉看看媽媽。就這樣一個月快過一個月,一年快過一年,倏忽過了三年,清文眼中的小黃也慢慢熬成「老黃」。

 這個月,清文回鄉路過水伯家時,院子只剩空蕩的鐵籠子丟著鏽蝕斑駁的鐵鍊,沒遇著水伯,也不想多問,因為他老早心知肚明「六尺的鐵鍊,小黃的一生」。

 那天,清文也到鎮上的安養院探望媽媽。不甚寬敞的房間內擺了四床,清一色都是骨瘦如柴、長期臥病無法翻身的老人。

 「媽!我是誰?我叫什麼名字?」看到昔日慈祥豐腴的媽媽,躺在床上如同枯骨,清文每次心酸。

 「清文!」媽媽兩個眼珠子凝視許久才吞吐的說出。

 「讚!一百分喔!」清文比著大姆指鼓勵讚揚。媽媽失智迷懵、譫言胡語已經好幾年了,卻還能記得他的名字,這是清文來探望媽媽最感欣慰的事,但兩個人的交集也僅僅如此,接下來再說什麼都對不著焦了。

 清文只能一如往常幫媽媽按摩,可是今天按著按著,腦海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可憐的小黃尚能「六尺一生」,那身心不能自己、插著鼻胃管與尿管離不開臥床的媽媽呢?

 「唉!這人生::」清文心頭一酸,不忍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