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存在本身就能改變展間氛圍(上)/沈倢宇(國際藝術島40據點志工)

  • 2024-01-03

 今年25歲,其實也沒想過我的存在本身就能改變展間的氛圍。除了探討議題外,這個展間好像具有自動顯現世代間成長背景差異程度的功能。每當阿公阿伯進入展間時,我總是特別緊張,因為一直有種隨時會被開戰的準備,但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其中一部分的原因出自於我的形象。直到有次遇到一位年約四十的姐姐,我向她分享了我在導覽發生的趣事,她表示:「我剛剛看你在阿公們面前闡述這個議題都替你感到緊張!」隨後又玩笑著說:「怎麼會讓你一個年輕人來導覽這個展件?」我才發覺,當我以一個「新世代的形象」在嘗試與年長者探討義務役高齡化時,在我尚未表達立場之前,我的形象本身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攻擊。不過有衝突何嘗不是件好事,代表兩個不同的聲音相互碰撞,當我感受到有人對於投票結果會直接顯現出來而感到不自在時,我告訴他們不用害怕,世界不能只有一種聲音。

 於是有阿伯不悅的指著我要我表達立場,而我嘗試解釋這個議題並未表達立場如此簡單而已,他不耐煩的說:「不要說這麼多,你是贊成還是不贊成?」當下我也被他的態度激到而跟他大聲了起來,「沒有人想要戰爭,但是高齡化跟少子化是事實,跟中國想要統一臺灣也是事實。打仗就像一間公司一樣,視其所能把人放在適合的位置,再者當兵也要通過體檢才能當兵。」我說,而後也試著說明以後科技戰爭的形式。最後他撇頭笑著說:「這個妹妹很厲害,都不直接回答yes or no」然後慢慢步出了展間。他是我眾多日常的其中之一—憤怒的阿伯,而同行的大姐們,總是跟在這些憤怒的阿伯們後頭對我投以一種「辛苦了」的眼神,其中也有直接向我點頭道辛苦的大姐們。

 一天,兩對年約六十的夫妻走進了展間,我立刻注意到其中一位大哥少了一隻手,他面容和藹平靜,相較之下,他同行的友人給人一種不安分的感覺。介紹完作品後,他的友人劃破沉默,指著少了一隻手的大哥,用充滿揶揄及玩笑性的口吻說:「手都被炸掉了,還要打什麼仗?」好奇心作祟,我小心翼翼地問了發生什麼事。「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在南竿的海邊撿到一顆地雷,手就被炸掉了。」他說。「以前政府根本不會跟居民說哪裡有地雷!」同行的友人妻悲憤地為他抱不平。「以前的地雷阿,有一些會用綠色的塑膠包裝起來,小朋友根本不會知道那是地雷,拿在手上把玩的幾秒鐘後才知道犯下大錯。」友人補充到。

 後來這位大哥去了淡江大學讀書,他們是在學期間的朋友,現在也跟妻子定居臺灣本島。「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很多都選擇離開馬祖了。」他的友人說。而這位被地雷炸斷一隻手的大哥,沒有友人的憤世忌俗,也沒有友人妻子的悲憤不平,他的面容始終和藹平靜。「願主保佑你。」友人的妻子語帶惆悵的祝福我,他丈夫也不忘調侃我:「你是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會一直去按AGREE阿?」隨後一行人往坂里沙灘的方向走去,慢慢消失在我眼簾。

 而後想到,一位曾經前來參訪的大哥也向我分享他的兩個兒時玩伴,在沙灘玩起拋接地雷的下場,其中一人的一顆眼球被炸掉,而另一人雖保有兩顆眼球,兩隻眼睛在炸藥的衝擊下全盲,現在在台北從事盲人按摩。

 「藝術家,藝術家為什麼要管這些?」一位語帶些許憤怒及嘲諷的阿伯在眾人面前質問我。這句話對我來說很衝擊,因為對我來說不在乎這些事的人才不能被稱呼為藝術家。「藝術家是要去觀察世界上的各種議題,用自己的方式……」還沒等到我說完,阿伯便起步準備離開,他其實無心跟我探討何謂藝術家,而是感受到被攻擊所以本能的用言語把箭回射,一行人便隨著他轉向展間的出口。

 「藝術家是要去觀察、探討世界上的各種議題,用自己的方式把無形的感受化為有形。然後我們會發現其實人類最深層的感受都是能互相連結的。」這大概是我想說的。

 一天早上開展時間還未到,一位馬祖當地的導遊,帶了近二十位年約六十的阿伯阿姨們來看展。看來是專門帶藝術島行程的導遊,不過還是心生疑問,因為一般來說這裡並不是阿伯阿姨們會指名來訪的地方,主要原因是年長的人對於數位媒材較不感興趣。開展到一半的我,本想先稍微介紹展件,不料被導遊信心滿滿地拒絕:「不用!我知道這個在幹嘛,要投票嘛!」他面容神清氣爽,隨後拿起掛在腰間的迷你麥向眾人喊道:「等下進去投票吼!投同意的就要去打仗了吼!」頓時覺得我如同身處於年終大特賣的現場,掌握開門的那瞬間,所有人興致高昂的進入展間,每個人乖乖地排著隊準備投票。就這樣,「不同意」的六千九百多票,在那票人後終於突破七千大關,變為七千零四票,總算能跟「同意」的七千零八十七票平起平坐了。導遊掛著滿意的表情帶著眾人離開,十幾人就像蝗蟲過境,原本吵雜亢奮的現場立刻恢復安寧,而獨留的我還沒搞清楚這一切是為何。

 說到投票,不少年長的男性把它看得相當重要。因為議題的敏感性,有人問我策展單位是不是國防部,或以為投票的結果會影響到往後國防政策方向。所以自然有人反應樣品數分類不夠明確,給予要更明確劃分年齡、性別、居住地區等條件的建議、還有數字也要用不同顏色區分,以及在不同意與同意旁加上中文,這其中也有來自中年女性的建議。

 而在我值勤期間,投下同意的族群以女性及正值青壯年的男性居多;反對票以中老年男性居多,有位中年女性反應議題複雜難以以二分法來決定,有些年輕女性顯露負面的表情,感覺她們沒辦法認同徵召老人服役的想法,我猜想或許她們當下把跟自己親近的年長者帶入影片中所說的老年族群。確實,當我看到一位來自福州且曾經在馬祖當兵的九十二歲爺爺,還健朗的跟著我一起下碉堡參觀,我想起了幾年前在九十二歲時去世的阿公,我阿公是潮州人,他講中文時跟這位爺爺一樣帶著濃厚的口音,跟他一樣非常的討人喜歡。(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