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飲下的不是酒是生活/李黎茗

  • 2023-12-14

 今年暑期,帶著三個孩子來了趟回娘家之旅。大女兒在侄子的嚮導下,在娘家的老厝裡翻出一本舊相冊,翻出我那黑裙白衫、紅領帶的青澀年華。

 「媽:你那時好漂亮,這個時期妳幾歲?」

 「二十三,那時熬夜熬得可凶,每天都是大夜,正能賣肝的年紀。」

 「也是滿滿膠源蛋白的時期。」侄子笑著對女兒說。

 時間拉回到一九九七年春,我從四星級的飯店被另一家夜總會歌廳老闆挖角去當部長,同樣是部長職位,但薪水多出兩百元,於是我就奔著那兩百元去了燈紅酒綠的歌廳。從此,也就開啟了我的賣肝生活。

 當時光沙漏裡的環衛阿姨入夜走入霓紅地帶都有可能被誤認為是媽媽桑,跑攤駐唱的小姐迫於生計加上有副好嗓子,晚上八點一到,就此開唱了。

 繁華的夜都市 燈光閃閃爍

 迷人的音樂又響起 引阮想到你

 愛情的恰恰 抹當放沒記

 心愛的在叼位

 愛情的恰恰 糖甘蜜甜……。

 可惜身邊的人 不是不是不是你,唱到最後這句,一定會是一個勾食指的手勢和一媚眼拋向台下的客人。

 這也是駐唱小姐慣用的暖場白,包箱的客人會因著歌手佳賓紛紛走到大廳一窺究竟,對胃的會留下,不對胃的就又回到包廂。

 昏黃燈下,歌手如癡如醉的聲音酒客似乎聽的少,但她的荷包卻是獲取了該得的唱酬與客人打賞的小費。

 至於她的歌聲好不好聽,客人愛不愛聽,那是另外一回事,去到那裡的客人大多是不要求唱功的。

 唱到下半場時,是歌廳最熱鬧時段,也是客人玩得最盡興時,有的是身不由己,有的滴酒不沾,這兩種極端的對比下,有著他們自虐和無奈。這個時候,身為部長的我們也在陸續買單收攤中。這當中有位常客,這個常客每次都是早早來晚晚的走,我們怕極了他,他有個相當響亮的名字「劉德華」。當然不是大明星劉德華。

 盜名的劉德華在當地的娛樂場所,如國王、龍泉、輝煌等,沒人不知道他的德性。他因小氣,愛玩得名,還有都會和每家公司簽約消費往來合作夥伴。在當地開工廠,是個台商。至於他的公司大到什麼程度,我就不得而知,他和我們老闆、老總關係都非常的好,是個失婚的臺灣人,身邊三不五時換著包養的美麗女孩,但他自己長得一副獐頭鼠目,牛山濯濯。第一次看到這人和他的名,你會不由自主的噗嗤一聲。

 就在某年耶誕節的晚上,他帶著一團夥,開了我們公司最大間的包廂,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他們::

 「咦!你是新來的部長嗎?」

 「是的,老闆,我叫黎茗,請多多指教,今晚由我當班負責您的包廂。」

 我隨即開單送上兩大生果拼盤作回應。

 「我叫劉德華,請多多指教……。」吧啦吧啦一大堆,自信滿滿的向我自介起。

 聽他說完,我心涼了一半,莫非他就是傳說中的劉德華。後來服務員小妹偷偷和我說,是的,他就是大家都怕的劉德華。並向我報怨起,說他們這一群沖著自己是老闆、老總的客人,每次都很難搞的。

 「哇!明星碰上明星,等下要好好喝一杯。」他的同夥冒了這句出來。

 「我部長才不要和你喝一杯。」服務員小妹在牙縫裡蕩出這句玩笑話回應。

 剛開始接觸,都很君子,差不多喝到晚場時,君子的本性在酒精的慫恿下,赤裸裸的醜態一件件地剝落在長廊上,剝落在清醒時的懊惱裡。

 那個叫劉德華的台商和他的團夥是個極愛面子的人,特愛玩,且玩很大。如不小心服務不周到,他那晚一定會拖到很晚買單,套句現在的話,根本就是奧客。但在我們的專業裡,客人就是老闆的說法,你對,也是錯的,因顧客至上。公司規章是這麼掛在牆上。

 正因那天,我忙到無法頻繁的在那煙霧彌漫的包箱敬酒,送酒。(部長級以上是有可送可不送客人酒水的彈性許可權)因為我知道他是老闆、老總的客人,反正有人會送,有人招呼,我就作罷,後來被他發現,他卻找來老總以玩笑的方式客訴我,其實老總、主任在他包箱喝得都差不多了,聽到他這麼一客訴,我就被抓去交替了。昏黃的包廂臺上兩排整齊的海泥根、紅酒加七喜,還有黑牌威士忌,共十五杯各式的酒,在那混雜的酒水中,我仿佛看到了胃液的倒流,倒流著另一種悲哀。

 隨即,搖響的骰子,搖起的對決,在掀開的霎那,確定整排的酒水中有杯歸我所屬。 在不願賭必需服輸的情況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喝下的不是威士忌,是生活中的無奈。

 喧鬧中,一房子的酒客和小姐,玩得不亦樂乎,部長好酒量,聽到這句我在心裡丟出句三字經。看那勢頭,好像不喝完是不會讓我走的情況下,我們公司的主任、部長與瘋狂的團夥繼續無奈地陪著他們的釋放,釋放著無形的壓力和悲哀。

 「一次五杯,兩杯海泥根、三杯紅酒加七喜。」團夥中一個醉鬼囔著。

 很不幸的是我的骰子又猜輸了,我使出對付酒鬼們的步數-裝醉,

 劉德華看到我裝醉的樣子,卻當起了和事佬。

 「部長,不然你不要一次五杯,用另一種方式喝一杯就好,其他四杯我們人幫妳喝。」聽他這麼一說。我眼前立馬亮了起來。

 「好,我喝一杯好了」

 心想不就一杯酒嗎?不就是從杯中倒入嘴巴,然後吞入肚。

 「妳今天好像是穿新高跟鞋上班哦,不然就把一杯紅酒倒入鞋裡喝下就好,你們這裡的主任、部長,個個都和我們這樣喝過。」

 我疑惑的看著眼前的面孔,我的同事主任、部長,一個個點頭附和著獐頭鼠目的話,我明白了,原來真的是群風狂變態。為了不給胃增添麻煩,我把酒倒入黑色的高跟鞋裡,毫不猶豫的喝下帶點皮革味的紅酒,喝下了我的尊嚴,也喝出了他們後來對我的客氣與尊重。

 就在我用鞋喝下的霎那,整個包箱的氣氛嗨到頂點,「來來來,所有看這間包箱的服務員都來,我今天特別開心。」

 只見劉德華掏出一疊厚厚的人民幣,見者有份的小費。

 而他的同夥,照例地喝下其他四杯,醉如爛泥地靠在包廂的沙發上,把風月和酒靈賞盡,然後倒地不起。這應該就是人生最可悲的姿態,真的是莫過於連自己都無法掌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