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新冠的出門限制解除後,喝一杯的機會跟著增多。朋友間三年沒聚沒見了,所以,那天喝完已經很晚,還有人提議要一起去附近影院看一場正放映的新片「貓王」。
「貓王?」
「就是搖滾樂王普雷斯利的故事。」
「普雷斯利?誰是普雷斯利?」
這一問,剛才還碰過杯的老、中、青的醉眼頓時朝俺身上聚焦起來,「這地球上真還有不知道普雷斯利的。」半信半疑的聲音。
「記得1977年8月他因心臟病、四十二歲突然離世時,粉絲們不願承認這一現實,竟把他的墳墓給扒開了。」有人說。
「熟人的婚禮上,每次都喜歡唱他的那首Always On My Mind(永在我心)。」左邊那個湊近俺像在輕聲自語。
談興再起一波……
真是的,1977年8月,俺究竟在哪個星球上打瞌睡呢?
(1)
與家兄們一樣,17歲的少年在中學快畢業的暑假到來時,也被安排了一次要去父親故鄉的路途。
出發那天,家裡人照常上班的上班,出門的出門。少年獨自一人背著母親給準備的行李大包,去趕黃浦江邊十六鋪碼頭上八點啟航的長江輪。
第一次出遠門。
還沒坐過火車、也沒坐過長途汽車,卻優先坐上了長江上的大船,新鮮,但沒上升到激動。船上很嘈雜,上了船的人都在來來去去、去去來來地走動。走進船艙,找到攤位後,發覺船已離岸,江岸兩邊的建築物在慢慢後退。駛出吳淞口,兩岸的風景看不見了,映入眼簾的是水天一線。
到了晚上,彷彿鑽進了無燈無光的隧道裡似地,艙外滿眼漆黑,長江輪藉著兩側的嘩嘩水聲摸著黑不停地往前在走,這才對古詩裡的「兩三星火是瓜州」稍微有了理解的實感。
十八個小時後的午夜兩點抵達鎮江。
然後,在昏暗中下了船,換坐小火輪,第二天午飯時分再換坐搖櫓木船。到了老父唯一的哥哥,即伯父家時,已近傍晚掌燈時分了。
三十多個小時的路程後,一個人能平安抵達這陌生的地方,居然沒有走失,少年站在矮小的伯父面前似乎覺得身高了不少。許多年後,坐高鐵再次路過那個鄉音親切的地方時,卻發現從上海西站出發只四十分鐘就行了。
趁天還沒全黑,由伯父領著去河邊洗了澡,然後晚飯。一天一夜沒睡的緣故吧,少年一上床倒頭就睡死了。半夜被門外一陣接著一陣的腳步聲、嚷嚷聲吵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也沒有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過了好長時間平息下來,又朦朧睡去。
第二天想起,問伯母,告知前兩天村口的橋頭邊突然冒出了一眼清泉,都說是仙水,能治眼疾、腰疼和腿腳不靈。消息在這缺醫少藥的偏僻鄉村一傳十、十傳百,一下子傳開了。很多人不睡覺從十幾里遠的外鄉趕來,生怕泉水馬上會斷,所以,半夜趕大早出門的隊伍一摞一摞地從伯父家門口經過。
(2)
「魚米之鄉」,除了魚之外便是米。捕魚屬各家各人的本事,而收穫稻米則需要集體聚在一起行動。少年回鄉的時候,正處於農忙。雖然在鄉下日子不多,但是也希望為無子無女的伯父家出點力、幹點農活是少年此時的心境。
一大早與左鄰右舍的叔叔們、大嫂們一起出工,午飯不回家,只在田頭邊的樹蔭下吃自帶的干糧。一整天在日照下忙乎,沒幾天便由雪白雪白曬成烏黑烏黑,但是,少年覺得比在教室裡枯坐要爽快得多。
特別是那些夕陽漸漸西沉,微黑還未墨黑時分的光景至今也會時不時地想起來。
一大群男男女女,也可以說是村里的全體勞動力吧,各人肩上扛著農具,由老遠的田頭走向回家的路上。途中,跨過木橋後自然地分成了兩組,一組男,一組女。
男的一組紛紛衝下石梯砌成的河邊的水洗處,邊唱著嚷著,邊往身上划水,沖洗去一天的汗水,一天的勞累,也有的干脆下水游一圈上岸。嬉笑聲、打鬧聲由著清澈的流水一起漂向遠處,飄得老遠老遠。
另一組是女子組,沒有這麼吵鬧,有時僅僅發出幾聲清脆的唧唧咋咋。她們由另一處的石梯走向水邊,解下頭頸上的毛巾,各自半掩半藏地蹲下,然後默默地在水裡洗著……暮色中,嘩啦、嘩啦的水聲響動,隱隱綽綽的人影蠕動,把少年領向沒有音響、卻帶點皮影戲般的青春初動裡去了。
來村裡畢竟只是作幾天客的,誰也沒有當一回事,要求少年風雨無阻每天出勤,特別是左鄰右舍要去很遠的地方出工的那些日子。
於是,這一天村頭的那一條空空蕩盪、碧藍碧藍的大河便由少年一個人獨占著了。少年把自己想像成「水滸傳」裡的那個「浪裡白條」,將身體一下子猛扎進水去,從東岸翻浪到西岸,再從南口一使勁便穿到北口……游個滿足。游夠了,便躺在水上棲息,自由自在、舒舒坦坦地看著沒有一絲雲來打擾的藍天。
又一圈游到橋頭時,正碰見同族的四嫂也在河邊洗著剛從田裡摘下來的嫩韭菜。四嫂微笑著與少年打招呼:
「小心點兒哦,別讓水鬼拖去啦。」
「別嚇人啦!」少年才不信呢。
「真的呀。南頭張家莊,一個月以前有個才15歲的姑娘不見了。」
少年依然不服輸,嘟嘟囔囔著說:「怕啥?才不怕呢」。
見四嫂起身上岸走遠了,少年也悄悄地從水裡爬上來了。
少年愛上了這一片清澈見底的水。
游水以外,也會拿著「蝦網」去釣一些大蝦回家給伯父當下酒菜,給少葷缺油水的餐桌上添上一份色彩。
說起這「蝦網」,其實與魚網構造一樣,或者說就是魚網的微型版。展開以後,只是普通魚網的十分之一,不,二十分之一,大小有如練習簿上撕下的一張。
本來用這樣的蝦網釣蝦不過是伯母教的消遣而已。
伯母覺得少年回鄉雖沒幾天,而鄉下不如城裡,沒有娛樂挺可憐。那年頭,村里不用說沒有電視機、收音機,也沒有牌可打,沒有麻將可組成四方城,當然,也沒有可看的書、雜誌,不,即使有也沒有時間去翻動:白天要出工,晚上看又怕費燈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常態,千百年來張在鄉村里的這張習慣的大網還沒見有破洞。(待續)
1977年8月紀事(上)/吳守鋼
- 2023-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