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嬤,汝著跟我行/劉宏文

  • 2023-07-31

 今年三月,突接舅舅來電,詢我近日若回馬,可否將外婆靈位移往台灣安奉。

 近年來,舅舅因為胃疾,體況大不如前,前些日子在台大醫院手術,因細菌感染在急診室住了一個多月,那時正逢新冠疫情最熾之時,我們非常焦急。所幸吉人天相,癒後返家,我們兄妹前去探視,他柱著手杖,層層口罩防護,仍很衰弱。我們不敢久待,留下一尾馬祖攜回的野生鱸魚,希望他早日康復。

 民國60年代,舅舅即已遷居台灣,念茲在茲無非我外婆留在馬祖的一方墳塚。他年事已高,勢必無法每年來馬祖硩紙掃墓;而子女散居國內、外,年節聚首已屬不易,更難苛求他們續往人地生疏的島上祭奠。舅舅說,孩子們一片心意,他們已備妥家族塔位,欲迎回奶奶遺骨,年節燒紙燃香,就近照料。舅舅靈前卜筊,探詢外婆意願,連續三聖杯,方始安下心來;夜裡外婆入夢,頷首移步,她如此年輕,仍是舅舅六歲時記得的模樣。

 外婆的墳塚在竹篙坪,現在介壽國中小的後方。我枉為後人,卻不認得確切位置。感謝舅舅學生、前縣長楊綏生協助,帶我穿過齊眉蔓草與層層樹叢,終於尋得外婆安葬之地,十多年前舅舅曾返鄉整修,水泥碑清楚鐫刻外婆名字,還有舅舅與二位表弟的落款。此地晝夜靜謐,草蟲清鳴,遠方大海在望,野花年復一年盛開,外婆長眠於此已經八十餘年。

 外公與外婆婚後定居長樂后福附近的「鳳井塘」,母親與舅舅皆在此出生。九十年代初,兩岸開通不久,我曾隨母親、舅舅探訪老宅,一棟門面老舊,非常普通的石牆瓦房,屋子四周盡是荒瘠的沙地。族人卻說,此房不屬外公,而是瓦房邊的僻舍,一間狀若廚房的低矮破屋,房頂塌陷,木門毀損,雞鴨裡外啄食。 舅舅問了一句:「以前寄回的錢不是要修老厝嗎?」眾人無語。

 我們沒有久留,連太平麵都未吃,即雇車離去。

 母親說,她八歲那年,外公即過世,外婆帶著母親與襁褓中的舅舅,搭錨纜往外頭山,投靠山隴娘家。昔時,女兒既已出嫁,不能返居親生父母的「外家」,外婆領著母親、舅舅賃屋在外,平日幫人「搓紡線」賺食,累積一定數量後,搭船往內地售給織布商家,回程購些抹頭油、針線、肚兜、雪花膏之類的婦人用物,顛著一對纏腳,穿村走巷,兜賣左右鄰居。母親說,有時遇上「勃暴天」,本就暈船的外婆, 海上浮沉一日,吐得幾乎暈死過去。

 民國三十年代,馬祖霍亂流行,民間稱「病吐瀉」,有所謂:「上晝扛別人,下晝別人扛。」外婆不幸染疫,腹瀉不止,娘家人找來鴉片餵食,毫無起色。夜間,母親躺在外婆一側,撫擦、按摩外婆的背脊直到天光;白日,挑水煮食,跪求家族從內地移靈的虎將軍,保佑度過難關。外婆終究在母親身畔逐漸冰涼離去。那年,母親十二歲,舅舅六歲。

 隨後,母親與舅舅寄身寡居的舅婆家中;舅婆無子嗣,視舅舅如己出,並為母親覓得「草埕滿山」的珠螺劉家。十三歲已略懂世事的母親成了媳婦仔,割柴討沰,經常想念舅舅,不時逃回山隴。珠螺劉家尋至,舅婆軟硬兼施、苦口相勸,母親極不情願,總挨至最後一刻,才怏怏離去。舅舅說,幼時曾在門兜,遠望西邊山往珠螺的山徑,母親與劉家人拉扯、掙扎、裝肚疼,哭喊的聲音至今猶清晰在耳。

 承楊縣長相助,介紹一位在地撿骨師,也是長樂后福人,依親馬祖已二十多年。此君姓陳與外婆本家,孩提時略有聽聞「鳳井塘」一、二事。

 那天,與陳君相約往外婆墓地,商量撿骨與焚化的細節。透過樹叢的隙縫,可窺見介壽國中的教室、操場、禮堂,整體建築新穎現代,已不復見昔日模樣。五十多年前,我曾在此唸書、打球、吃伙食、睡通鋪、躲防空洞。我現在才知,從未謀面的外婆,原來一直都在林木掩映的靜謐之地,從數百個喧嚷吵鬧的少年男女中,認出這個外孫,護佑我安然度過六年的校園時光。

 撿骨期間,我因事返台。陳君熟門熟路,擇日、撿骨、焚化、入罈,時刻保持與舅舅的聯繫。骨灰罈暫厝南竿成功山墓園,陳君每日靈前上香,他說人不親土親,這是為鄉里長老盡一份心意。

 四月初,我返馬接外婆赴台,擔心氣候不穩,特地買了台北與台中的機票,若台北未開場,台中仍有機會。那天清晨果然有霧,氣溫陡降,我在骨灰罈外裹上一件常穿的冬衣,靈前燒紙燃香,然後背上外婆,往機場而去。撿骨師慎重交代,上下飛機一定記得喊:「外嬤,汝著跟來!」我很篤定,在竹篙坪與外婆相處六年,外婆記得我的氣味。

 我輕聲對外婆說:「外嬤,汝安安心,跟我行,依舅蜀厝(一家)都著機場等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