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人已遠/陳曦

  • 2023-06-21

 陰沉沉的天,讓人悶得快呼不上氣來,胸口有一道頹喪的牆,堵在頭動脈的出口處,無法順暢的壓送出含氧的血液,即使費勁的吐納,卻仍感受不到安穩的氣息在體內流暢,思緒愈加昏沉,鬢邊隱隱浮現藍青色的血管,彎彎曲曲的散根盤旋,似乎預告著頭疼的毛病即將來襲。她索性放下手邊的書,隨手抓取廚房櫃子裡的一些茶、酒、零食,沿著田間小路向樟樹下的土地公廟走去。

 濕霉的空氣中,夾雜著些許樹葉兒腐爛的味道,幸好不時飄來沁人心脾的濃郁柚子花香,讓這陰鬱的天稍稍有些舒爽的香氛。花徑上,杜鵑爭妍綻放,滿樹粉紅花海,奈何昨夜一場細雨,落得一地殘花。早醒的野貓,亦步亦趨的邁出小小的貓腳丫,悠閒自在的探尋矮叢花林,輕輕地踩著落英,粉紅肉墊上有著花毯的溫柔,這是專屬於它的繽紛貓徑。

 幾棵佇立田埂旁的油桐,已開始陸陸續續冒出新葉,它們成長的速度飛快,一眨眼的不留意,就在日子輕輕悄悄的挪移中,含苞吐蕊,隨風紛飛似雪。潔白的花瓣為綠色小徑鋪上厚厚的白花毯,映著晨曦噙著露水,是楚楚動人的柔媚,卻也讓人來不及與它訴情告白,徒增惆悵滿懷嘆匆匆。

 抽著菸,赤著腳,蹲踞在木棉樹下的那個男人,對於周遭這些風花景致似乎是無感的。一頭及肩的灰白捲髮,應該有頗長一段時日未剪,油膩的髮絲上,沾染著些許的塵沙。身上那件鹹菜色的上衣,有著斑駁且褪色的痕跡,翻轉扭曲的鬆緊帶褲頭縐縐褶褶的,一長一短的褲腳布滿油漬的印子,磨損的地方已露出一絲絲的織線,像是一把凌亂的流蘇,隨著風輕輕晃著。烏黑的臉龐,有著風刻劃過的深陷皺紋,垂落鬆垮的眼袋,讓他看起來顯得疲憊,但眼神裡流露出的醉意卻是帶著快意。

 他愜意的舉起手中的紅標米酒,大口大口的啜飲著,喝罷,將酒瓶順手一放,擱在身邊那雙已出現龜裂痕跡的夾腳拖旁。緩緩的從汗衫的衣袋裡翻出一根皺巴巴的菸,慢條斯理地往嘴裡叼,左手忙著遮擋飄忽不定的風,右手一次次忙著轉動打火機,一連好幾次都被風吹熄,煞費工夫才將手中的菸點燃了。他奮力的吸了一大口,徐徐的將濃稠的白煙噴出,一圈圈的煙花,隨氣流旋轉,漸漸散成淡薄的青藍煙紋,一朵朵煙圈冉冉上升,時而模糊著他的臉龐,但滿足的神情仍不時自霧圈裡竄出。

 行經的路人頻頻回眸,打從心裡揣度著這個男人,他不像是流浪漢,因為身邊沒有任何流浪的行囊,也不像路邊的醉漢,他能穩穩的蹲踞於樹下,悠閒的抽著菸,更不是附近的農夫,身上並沒有沾染泥土的痕跡,反倒是油漬滿衣裳。路人投以睥睨及疑惑的神情,想必心中有千百種臆測,也存在著共同的不解。為什麼這般處境的他,說是些許落魄,眼神裡卻是滿足與自在呢?

 一條頭部圓滿,豎著凸出蝙蝠耳的虎斑土狗,挺著狗公腰,擺動著關刀尾,結實的肌肉被一身褐黃與黃黑色的毛覆蓋著,牠以矯健的步伐朝這個男人奔馳過來。一見到他,先是吐吐帶有黑色斑點的舌頭,忠誠的望了望剛彈掉菸蒂的主人,接著挨在他的腿邊坐了下來,男人也伸出帶著刺青的手臂,友好的摸著牠的頭。就這樣,一個猜不透的靈魂與一條忠心赤誠的虎斑,共同在樹下讀著熙來攘往的人群。過往的路人用著疑惑的神情注視他倆,想必腦海裡已編織著他與牠的故事。

 他繼續自在的喝著米酒,虎斑或許已經累了,靜靜的趴在他的腳邊閉目養神。片刻後,那男人拎起空酒瓶,踉蹌的雙腳緩緩扱起夾腳拖,一跛一跛的走向土地公廟,在廟前的板凳上坐了下來,向前來拜拜祈福的婦人,索討供桌上的米酒。這個婦人約莫五十出頭,短短的捲髮中藏匿著些許銀髮,圓潤豐滿的身形,額頭與眉心上有著深淺不一的皺紋,已開始下垂的眼瞼,反讓她看起來顯得慈眉善目。她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眼前這個不像流浪漢的男人,眼神突然定格在他的臉龐,彷彿認識這個男人。

 或許,他已經忘了她是誰,但往事歷歷如繪躍上心頭,此時,她清楚的憶起。多年前,在尾牙的場合裡初次遇見他,當時的他意氣風發,能言善道,喝酒豪邁,是個靈魂人物,雖然只是短暫的餐會,但對他帥氣的模樣及十足的幽默感,是令人難以忘懷的。對他有著極深刻的印象,但是今日所見到的模樣,著實令她愣住半晌,久久無法置信。

 他愛山,幾盞酒下肚之後,總能高談闊論對於山的情懷。愛山靜中帶著活潑的旋律,有著蟲鳴鳥吟及山風舞林的五音樂記,在光燦燦的白晝吟哦調神,寧心靜腦充滿著挑戰性,青翠嘹亮,輕盈舒快,彷彿春意生明媚,款款樂音皆自若。山,安祥寧靜而平穩,典雅溫和而流暢,如同大地化育萬物,遼闊且溫厚,暗光鳥夜啼,略帶一絲絲輕愁卻不凝重。山,在他微醺的酒意裡,被說得款款皆是情,因此,每當他舉辦山林踏青之旅時,總能吸引大家共襄盛舉。

 他的出現,讓她遁入回憶的漩渦裡,太多的塵封畫面如浪潮洶湧襲來,頓時使她失了神。當再次回過神來,望著自己手中緊緊握住的米酒,心中遲疑著是否該贈與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落得如此狼狽?原本相貌堂堂,說起話來意氣風發的神情,在他深邃的臉龐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糟老頭的模樣,衣衫不整,精神頹廢。昔日的帥氣與幽默呢?究竟因何被埋葬?他的那份豪邁與自負又遺失在何處?

 她,終究將手中的米酒遞給了他,順手將一整大包牛肉乾也塞給了他,不敢再繼續正視他的臉,沒等他道謝就轉身匆匆離去。稍走了一段路之後,卻又忍不住轉身回眸,他正啜飲著米酒,嚼著他以前最愛吃的牛肉乾,狗兒搖尾索討,一如往昔那麼慷慨,將一大塊的肉干給了蹲踞身旁的忠狗。她想起這條狗了,那是他領養的流浪犬,細數一下,也是條快二十年的老狗了,如今只剩牠,仍守護著他。

 刻意抬起頭仰望藍天,她不想讓往事侵犯眼裡的淚。東風催芽生,日暖樹林娑,青山不遠,人在眼前,往事卻遠了。世間冷暖無常,情為何物?山在,海湧,人事已非。白雲蒼狗,人生何如?恰似歲月雲葉弄晴陰,陽光疏落,人耐寒輕。